“解放了的堂·吉訶德”後記(1 / 2)

假如現在有一個人,以黃天霸之流自居,頭打英雄結,身穿夜行衣靠,插著馬口鐵的單刀,向市鎮村落橫衝直撞,去除惡霸,打不平,是一定被人嘩笑的,決定他是一個瘋子或昏人,然而還有一些可怕。倘使他非常孱弱,總是反而被打,那就隻是一個可笑的瘋子或昏人了,人們警戒之心全失,於是倒愛看起來。西班牙的文豪西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s Saavedra,1547—1616)所作《堂·吉訶德傳》(Vida yhechos del ingenioso Hidalgo Don Quijote de la Mancha)中的主角,就是以那時的人,偏要行古代遊俠之道,執迷不悟,終於困苦而死的資格,贏得許多讀者的開心,因而愛讀,傳布的。

但我們試問:十六十七世紀時的西班牙社會上可有不平存在呢?我想,恐怕總不能不答道:有。那麼,吉訶德的立誌去打不平,是不能說他錯誤的;不自量力,也並非錯誤。錯誤是在他的打法。因為胡塗的思想,引出了錯誤的打法。俠客為了自己的“功績”不能打盡不平,正如慈善家為了自己的陰功,不能救助社會上的困苦一樣。而且是“非徒無益,而又害之”的。他懲罰了毒打徒弟的師傅,自以為立過“功績”,揚長而去了,但他一走,徒弟卻更加吃苦,便是一個好例。

但嘲笑吉訶德的旁觀者,有時也嘲笑得未必得當。他們笑他本非英雄,卻以英雄自命,不識時務,終於贏得顛連困苦;由這嘲笑,自拔於“非英雄”之上,得到優越感;然而對於社會上的不平,卻並無更好的戰法,甚至於連不平也未曾覺到。對於慈善者,人道主義者,也早有人揭穿了他們不過用同情或財力,買得心的平安。這自然是對的。但倘非戰士,而隻劫取這一個理由來自掩他的冷酷,那就是用一毛不拔,買得心的平安了,他是不化本錢的賣買。

這一個劇本,就將吉訶德拉上舞台來,極明白的指出了吉訶德主義的缺點,甚至於毒害。在第一場上,他用謀略和自己的挨打救出了革命者,精神上是勝利的;而實際上也得了勝利,革命終於起來,專製者入了牢獄;可是這位人道主義者,這時忽又認國公們為被壓迫者了,放蛇歸壑,使他又能流毒,焚殺淫掠,遠過於革命的犧牲。他雖不為人們所信仰,——連跟班的山嘉也不大相信,——卻常常被奸人所利用,幫著使世界留在黑暗中。

國公,傀儡而已;專製魔王的化身是伯爵謨爾卻(Craf Murzio)和侍醫巴坡的帕波(Pappo del Babbo)。謨爾卻曾稱吉訶德的幻想為“牛羊式的平等幸福”,而說出他們所要實現的“野獸的幸福來”,道——

“O!董·吉訶德,你不知道我們野獸。粗暴的野獸,咬著小鹿兒的腦袋,啃斷它的喉嚨,慢慢的喝它的熱血,感覺到自己爪牙底下它的小腿兒在抖動,漸漸的死下去,——那真正是非常之甜蜜。然而人是細膩的野獸。統治著,過著奢華的生活,強迫人家對著你禱告,對著你恐懼而鞠躬,而卑躬屈節。幸福就在於感覺到幾百萬人的力量都集中到你的手裏,都無條件的交給了你,他們像奴隸,而你像上帝。世界上最幸福最舒服的人就是羅馬皇帝,我們的國公能夠像複活的尼羅一樣,至少也要和赫裏沃哈巴爾一樣。可是,我們的宮庭很小,離這個還遠哩。毀壞上帝和人的一切法律,照著自己的意旨的法律,替別人打出新的鎖鏈出來!權力!這個字眼裏麵包含一切:這是個神妙的使人沉醉的字眼。生活要用權力的程度來量它。誰沒有權力,他就是個死屍。”(第二場)

這個秘密,平常是很不肯明說的,謨爾卻誠不愧為“小鬼頭”,他說出來了,但也許因為看得吉訶德“老實”的緣故。吉訶德當時雖曾說牛羊應當自己防禦,但當革命之際,他又忘卻了,倒說“新的正義也不過是舊的正義的同胞姊妹,”指革命者為魔王,和先前的專製者同等。於是德裏戈(Drigo Pazz)說——

“是的,我們是專製魔王,我們是專政的。你看這把劍——看見罷?——它和貴族的劍一樣,殺起人來是很準的;不過他們的劍是為著奴隸製度去殺人,我們的劍是為著自由去殺人。你的老腦袋要改變是很難的了。你是個好人;好人總喜歡幫助被壓迫者。現在,我們在這個短期間是壓迫者。你和我們來鬥爭罷。我們也一定要和你鬥爭,因為我們的壓迫,是為著要叫這個世界上很快就沒有人能夠壓迫。”(第二場)

這是解剖得十分明白的。然而吉訶德還是沒有覺悟,終於去掘墳;他掘墳,他也“準備”著自己擔負一切的責任。但是,正如巴勒塔薩(Don Balthazar)所說:這種決心有什麼用處呢?

而巴勒塔薩始終還愛著吉訶德,願意給他去擔保,硬要做他的朋友,這是因為巴勒塔薩出身智識階級的緣故。但是終於改變他不得。到這裏,就不能不承認德裏戈的嘲笑,憎惡,不聽廢話,是最為正當的了,他是有正確的戰法,堅強的意誌的戰士。

這和一般的旁觀者的嘲笑之類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