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第一期的《〈圖書評論〉所評文學書部分的清算》,是很有趣味,很有意義的一篇賬。這《圖書評論》不但是“我們唯一的批評雜誌”,也是我們的教授和學者們所組成的唯一的聯軍。然而文學部分中,關於譯注本的批評卻占了大半,這除掉那《清算》裏所指出的各種之外,實在也還有一個切要的原因,就是在我們學術界、文藝界作工的人員,大抵都比他的實力憑空跳高一級。
校對員一麵要通曉排版的格式,一麵要多認識字,然而看現在的出版物,“己”與“巳”,“戮”與“戳”,“剌”與“刺”,在很多的眼睛裏是沒有區別的。版式原是排字工人的事情,因為他不管,就壓在校對員的肩膀上,如果他再不管,那就成為和大家不相幹。作文的人首先也要認識字,但在文章上,往往以“戰慓”為“戰慄”,以“已竟”為“已經”;“非常頑豔”是因妒殺人的情形;“年已鼎盛”的意思,是說這人已有六十多歲了。至於譯注的書,那自然,不是“硬譯”,就是誤譯,為了訓斥與指正,竟占去了九本《圖書評論》中文學部分的書數的一半,就是一個不可動搖的證明。
這些錯誤的書的出現,當然大抵是因為看準了社會上的需要,匆匆的來投機,但一麵也實在為了勝任的人,不肯自貶聲價,來做這用力多而獲利少的工作的緣故。否則,這些譯注者是隻配埋首大學,去謹聽教授們的指示的。隻因為能夠不至於誤譯的人們潔身遠去,出版界上空蕩蕩了,遂使小兵也來掛著帥印,辱沒了翻譯的天下。
但是,勝任的譯注家那裏去了呢?那不消說,他也跳了一級,做了教授,成為學者了。“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於是隻配做學生的胚子,就乘著空虛,托庇變了譯注者。而事同一律,隻配做個譯注者的胚子,卻踞著高座,昂然說法了。杜威教授有他的實驗主義,白璧德教授有他的人文主義,從他們那裏零零碎碎販運一點回來的就變了中國的嗬斥八極的學者,不也是一個不可動搖的證明麼?
要澄清中國的翻譯界,最好是大家都降下一級去,雖然那時候是否真是都能勝任愉快,也還是一個沒有把握的問題。
(七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