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頁自傳│害怕的東西│變身願望│江戶川亂步大事記

一頁自傳

高台上有座城鎮,我和祖母在那裏的一座有石頭鳥居的神社裏玩,聽到下方傳來嗚的一聲汽笛響,玩具似的火車呼嘯而過,這便是我在人世間最初的記憶。我那時兩歲,住在伊勢地區龜山町。

我穿著老爹的背心,身上垂著佩劍,無人做伴,形單影隻地威風了一段時間,便到了上學的年紀。我進入了名古屋市白川尋常小學,後來成為建在蘿卜田裏的熱田中學的首屆畢業生,是個對賽跑談之色變、對器械體操一竅不通的羸弱少年。加上性格內向靦腆,我仿佛是為了被強者欺壓而生的,而且上學期間有半數日子因病缺席。

因為老爹破產繳不出學費,我學會了生活處世,說白了便是掌握了能得到資本主義社會青睞的技術。

我半工半讀地在早稻田大學畢了業,學的是經濟學。在校期間我從事的工作有市立圖書館管理員(因為優待少年讀者而被斥責)、政治雜誌記者(和朝大隈扔炸彈的笨蛋是同事,此人是雜誌社裏最老實且內向的)、初級英語家教等。

但有時也食不果腹,這時我會在學校對麵的牛奶麵包店賒賬買下大量法式麵包(這令人非常痛苦,若非餓得眼冒金星是做不到的),拿回我隱居的木屐店二樓,續幾天小命。我嚐過饑腸轆轆的怪異滋味,如今想來甚是懷念。

離開學校後,我被川崎克老師(司法政務次官)招入大阪某貿易公司做總管,那裏有大阪生意場的味道,現在想來也挺懷念的。我並不討厭大阪人。雖然手段有些卑鄙,但我憑著與外貌不符的商業頭腦掙到了巨額獎金,生活變得驕奢淫逸。當時二十三歲。後來我因為貪玩搞砸了飯碗,便去探訪各地的溫泉,最後在東京落腳時已身無分文,整日想著自殺(現在也想,隻不過總也死不成)。

我從那時起開始閱讀日本小說,初嚐文學滋味,讀的主要是穀崎潤一郎。同時知曉了頹廢派的思考方式,隨後誤入歧途,過上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之後,在二十四五歲至三十歲期間換了十幾次工作。下麵列舉其中兩三個。

造船廠生活——景氣時期,造一艘小型貨船可以掙五十萬日元,獎金是月薪的二十倍。那是一座物欲橫流且氣候溫暖的港口城市,沒有比那更逍遙自在的生活了。我閑來無事就出本麵向職工的雜誌,辦辦演講活動,去禪寺打打坐,或者鑽進壁櫥躺個半晌。

舊書店銷售——郊外的舊書店,資金一千日元,會在書架空位擺上紙箱冒充書籍。隻靠書店的薪酬無法過活,我便在上野和本鄉等地擺夜攤,在寒冬的夜晚看攤的滋味也讓人難以忘懷。

東京市公務員——每日的主要活動是讀讀府庫藏書,和同事喝喝茶、聊聊天。現在的政府部門肯定忙碌得多。

中華拉麵店——我就是那個吹著小喇叭、拉著車走路的家夥。一晚上賣十日元能掙七日元左右,那是冬夜裏迎著寒風包餛飩的滋味。

詳細寫的話沒有止境。除了上述這些,我主要還做過活版工人、《東京頑童》編輯、大阪時事記者、日本工人俱樂部秘書長、化妝品工廠主管、律師助手、大阪每日廣告收發員,還有便是偵探小說作者。

(《摩登日本》昭和五年十一月刊)

害怕的東西

有個名為“饅頭好可怕”的落語[1]段子,對話中有一句民間老話,說的是人會一輩子懼怕第一個踩過埋葬自己胞衣(包裹胎兒的羊膜、胎盤)的土地的東西。在我的孩提時期,這句老話還在世間流行,我家裏的祖母等人也經常掛在嘴邊,某些地區也確實會將生產時取出來的胞衣埋進土裏。

第一個從我的胞衣上踏過的大約是蜘蛛這種蟲子。我父親的好像也是蜘蛛。

父親曾給年幼的我講過一個故事,這故事發生在父親的少年時代。明治二年還是三年時,他穿著小小的武士禮服,被時任藩地要職的祖父領去拜見將軍大人。武家宅邸一間古舊的大房間裏,有隻巨大的蜘蛛趴在發黑的牆上。年少的父親獨自經過那個房間時,被牆上的大怪物嚇得汗毛倒豎,呆立在原地。但他畢竟是武士家庭的孩子,雖然害怕卻沒落荒而逃。他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杆尖槍,拔下刀鞘,大喝一聲紮了過去,把牆上那隻怪物隆起的渾圓臀部刺穿了。

流出來的血是黑色還是紅色的,父親並沒有講。

父親說光是蜘蛛的身體就有茶杯那麼大。我們住的地方氣候溫暖,估計現在也有差不多大的蜘蛛在老房子裏爬來爬去。據說那隻巨大的蜘蛛被父親的尖槍穿透,釘在牆上,情狀痛苦地瞪著兩個大白眼珠直勾勾盯著父親。

父親當晚發了高燒,自那以後,無論多小的蜘蛛都會把他嚇得魂飛魄散。我的祖母下了定論:第一個從父親的胞衣上爬過的一定是蜘蛛。如果是蛇,他就會像怕蜘蛛一樣怕蛇了。

父親的蜘蛛恐懼症到了中年也沒治好。如果榻榻米上有小蜘蛛在爬,他無法自己處理,而是讓家人將其弄死或丟出去。母親等家裏其他人雖然知道父親討厭蜘蛛,但因為自己沒那麼害怕,所以常常忘到腦後,還因此闖了禍,那是父親四十歲左右的事。

那會兒流行一種僅兩寸大小的章魚或蜘蛛外形的小玩意兒,腿是極細的鐵絲圈。在竹竿上綁根線,線那頭拴上紅章魚或黑蜘蛛什麼的,像拿釣竿一樣揮舞著玩,八條鐵絲腿晃悠起來,足以亂真。

我年幼的弟弟不知從誰那裏得到了這種蜘蛛玩具,一大清早便舉著走到睡夢中的父親枕邊,顯擺似的把它伸到父親麵前,還讓蜘蛛腿顫顫悠悠地亂晃。

睡眼惺忪的父親誤以為那是活著的大蜘蛛,以為有個黑色怪物從天花板垂下一根蜘蛛絲,降到自己腦門上來了。

父親慘叫一聲,從被窩裏跳了出來,然後喊來母親,狠狠斥責了弟弟一番。聽說父親當時嚇得麵無血色,渾身不住地顫抖。記得父親那次也發了燒,昏睡了兩三天。

父親的這一點遺傳給了我。用祖母的話來說,第一個從我的胞衣上爬過的就是蜘蛛。那時,我家裏有本破舊的線裝日本名勝畫冊,裏麵有張大戰蜘蛛怪的跨頁插圖,畫的是一個身披盔甲的武士,正揮刀砍向一隻在空中結網、朝人頭頂襲來的比人還大的蜘蛛怪。

幼時的我喜歡邊聽祖母講解,邊看這本名勝畫冊,唯有蜘蛛怪這裏要跳過不看,偶爾按捺不住好奇翻開來看,也會頓覺毛骨悚然。一想到書裏有那張畫,我都不敢直視那本畫冊了。

要說蜘蛛的哪一點讓我懼怕至此,那便是它數量過多的腿。那種爬行時伸直的關節如同瞭望塔柱、屁股圓鼓鼓的蜘蛛很是恐怖;那種趴在牆上與牆同色,逃竄時仿佛一片飛快掠過的灰色霧靄的扁蜘蛛也挺嚇人;還有一種在院落枝杈間結網、顏色豔麗紮眼的女郎蜘蛛也讓人頭皮發麻。它們將八條腿兩兩相並成四條,靜靜待在半空,腿合攏後的外觀與人的笑臉竟有些相似,著實詭異。

雖然章魚的腿也多得讓人難受,但我不怕這種軟塌塌的生物。還是那種腿上一節一節、嚓地快速移動的生物感覺比較可怕,因此我也討厭蝦蟹一類。話說回來,蜈蚣和蚰蜒那種腿很多的,說怕也怕,但比蜘蛛稍好些。再進一步比較的話,像蛇那類蠕動前行的家夥,我幾乎不怕,反而感到有種別樣的魅力。

少年時期的我也怕蟋蟀,和怕蜘蛛的程度差不多。不是黑色的黃臉油葫蘆,而是體型更大、腿更長、跳得更遠,並且渾身上下包括腿在內布滿了褐色條紋的那種蟋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