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宣華坐在敞椅上,臉色有些煩悶,連麵前擺著的一盅雪耳蓮子羹,都不能使其展顏。
此刻垂首站在桌案前的,是個略顯高挑的宮婢。一襲玄色的束身宮裙,短腰帶,勾勒得身形凹凸有致;烏黑發髻,梳得十分幹練,連一絲簡單金銀妝飾都沒有。整個人仿佛是從墨硯裏浸染出來的,黑衣墨發,襯著一張白皙清麗的瓜子臉。
赫然是麟華宮的掌事女官,薛蘅香。
“你也太莽撞了,來之前怎麼也不遣人知會一聲?”陳宣華說罷,有些嗔怒地看了麵前的人一眼。
剛才借著身體不適為由,早早就將趙福全打發了回去。等到屋裏隻剩下自己一個人,才敢將她放進來,否則麟華宮的掌事女官深夜造訪自己的寢房,如何說得清楚。
薛蘅香也有些內疚,低著頭,小聲地道:“是奴婢考慮不周,還望夫人息怒。”
陳宣華看著她,無奈地又是一歎,“既然是殿下吩咐你做的事,我又怎會多做斥責。隻是你一手掌理麟華宮,總要謹慎些,多為殿下想想才是。”
“是,奴婢謹記夫人教誨。”
陳宣華起身,徑自走到屏風後麵取了一件貂裘大氅,也是玄色的。夜裏風涼,這件外裳卻是用來遮擋視線,引人耳目的。薛蘅香服侍她穿好,戴上帽子,厚而寬的帽兜遮住大半張臉,隻露出一抹檀唇和瑩白的下顎。
“夫人早些過去,殿下在寢閣等您。”
陳宣華的嬌顏微微一紅,彎起唇瓣,笑靨中有一抹難掩的羞澀,嗔怪地推了她一把。卻見她將燈盞交到自己手上,不禁問道:“怎麼,你不跟我一起嗎?”
薛蘅香搖了搖頭,與此同時,眼睛不自覺地眯起,瞳仁裏閃過一絲狠絕,“夫人先行過去,等奴婢……料理完那邊的事,即刻回去向殿下稟報。”
陳宣華沒有細究話裏麵的意思,隨即將屋院裏的窗扉一一關上,然後吹熄了燈。一直等到戌時兩刻,主仆二人才從屋子出來,外麵已經無一個伺候的宮人。蔡容華手中提著的琉璃燈盞發出忽明忽暗的光暈,映照在兩人俱是一襲玄色的裝束上,頗有些古怪,卻也很好地將身影隱藏起來。
“夫人路上當心,奴婢先行告退。”
陳宣華點點頭,折過身,就趁著濃濃夜色,順著山徑摸索著往上走;而在她身後,一襲黑衣的薛蘅香,則是匆匆往下一道山門走去。
滿月如盤,灑落一地清輝。
山雨過後,盤山石階堆積了一層樹葉,有些潮濕。腳踩在上麵,偶爾粘上一兩片枯葉,稍不留神,很容易被滑倒。
雲層飄過來一朵,遮擋住少許月光。女子曼妙的黑色身影順著摩崖山徑,一直走到第三道山門,穿過殿前平台走進去,就停在了關押著扶雪苑夫人和嬪女的柴房外麵。
漆黑的夜,外麵並無一個宮婢看守。她朝著四周望了一下,準確地去開門扉上的鎖鏈,動作利落而輕緩。等門一打開,清寒的月光照射進屋裏,照亮了裏麵蜷縮著身子酣睡的五個身影。其中一個,翻了個身,睡夢中習慣性地用手搔了搔鬢角。
月黑風高,豈不是動手好時機嗎。
黑衣女子悄無聲息地走進,踮起腳尖,輕輕推開了圍在外麵的一道欄杆。可就是這樣,饒是謹而慎之,圍欄發出的吱呀一聲輕響,仍舊吵醒了裏麵一位睡眠淺的夫人,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就被來人一把捂住了嘴。
“唔……”
一聲尖叫被死死地捂住,被蒙住臉的女子驚懼地揮動雙手,死命掙紮。進來的人顯然也沒想到會被發現,然而力氣並不足以製住她,硬是被掙脫開,一個趔趄撲在地上,見她要喊,趕忙又去捂她的嘴。
“噓——”
她湊近到她的耳側,壓低了嗓音道:“黎夫人莫慌,奴婢是嫣然姑娘的人,是來救你的!”
“嫣然……”
最後吐出的那個名字,帶著奇異的力量讓她安靜下來。來人見她不再掙紮,擺了個手勢示意她不要再發出尖叫,然後輕輕地鬆開捂在她臉上的手。
明日一早,宮正司的人就會來提審扶雪苑的這幾個人,屆時,酷刑之下,很多不能明言、甚至是無中生有的論斷,都會一一被挖掘出來。這些夫人和嬪女已經參與到其中,斷不可能被豁免,然而有些事情、有些人,無論如何也不能被查出來……
黑衣女子俯視著身下衣衫襤褸的女子,眼底的狠毒一閃而過。
“本宮等得好苦,為何現在才來……”黎紅薇哽咽了一下,眼眸裏釀出淚光,晶瑩地沾在睫毛上,讓人心疼的委屈。
黑衣女子抿起唇,黑色的麵罩很好地掩住了她臉上的笑容,扶著女子坐起來,她輕輕俯身湊過去,將一顆藥丸遞到她手上,聲音細細:“黎夫人,奴婢正是嫣然姑娘派來的……特地將這顆假死藥帶給夫人。夫人隻需要將它服下,明日一早,就會有人來將夫人氣絕身亡的‘屍體’抬下玲瓏山,山下則會有護送夫人的馬車,即日回京。”
黎紅薇被嚇壞了,聽完這番話,含淚的眼睛陡然一亮。
果然,那人來救她了!
“你當真有這個本事,能讓我逃出生天?”
黑衣女子點頭。
“如果你想早一點死的話,可以相信她的話。”
不知何時,另一邊駱紅渠已然醒轉,冷眼旁觀著兩人。一直到黎紅薇顫顫巍巍地捏著那藥丸,正欲送入口中,才冷冷地開口。
“如果她果真夠誠意救人的話,為何不現在將你帶走,偏要等到你吃過那藥以後……”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選在提審前一日的晚上來救人。這時間趕得太巧,時機也是恰到好處。藥丸,有命吃得下去,可誰知道能不能再次醒來。
黎紅薇一怔,看著手中黑色的藥丸,又看了看來人,目光不禁有些複雜。
“黎夫人,奴婢確實是來救您的……”那人麵色沉穩,目光直視著黎紅薇,“禁衛軍和守衛宮人早已將山寺戒嚴,山上山下猶如鐵桶,莫說是您,就算是奴婢想出去,都難如登天……所以您現在務必要相信奴婢,並且將這藥丸吃下。遲則生變,奴婢回去亦無法跟嫣然姑娘交代。”
心裏有些著急,因為生怕待會兒吵醒了其他幾位,惹出更大的麻煩。黑衣女子攥著的手心沁出汗來,然而麵色如常,直直盯著黎紅薇手裏的藥丸,心想著如果她再不聽話,就直接掰開她的嘴,將那藥丸塞進去。
可這時,黎紅薇忽然抬起頭,回視著來人,“除了嫣然,還有誰……”
女子的目光,在一刹那亮灼逼人。來人一滯,張開的嘴巴頃刻又闔上,一時竟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就在這時,柴門外的鎖鏈忽然發出了一陣嘩啦呼啦的響聲。
“不好!”
黑衣女子瞳孔猛地一縮,驚呼著,幾乎是同一時刻飛身撲向門口。可無論她身手多敏捷,緊閉的柴門,已經在外麵被重新鎖上。原本晦澀暗抑的殿前平台,被宮正司宮人手中的一柄柄火把,照徹得亮若白晝。
皇幡開道,華蓋隨行。
與此同時,第五道山門處,一道燈火璀璨的隊伍正自山徑蜿蜒而上。隔遠望去,燈盞和火把若珠玉一般,隊伍便是那一條鑲嵌著珠玉的金帶,環繞在玲瓏山的半山腰上。
“太後駕到——”
明光宮的專屬侍婢登上第六道山門,在寢殿前的平台上分列成兩隊,手中提著琉璃燈籠,恭請太後懿駕。在她們的外側,是身著甲胄的禁衛軍,手持火把,軍容整肅,含著濃重的殺伐氣息。四列並行,中間有一對宮人抬著七寶鸞鳳敞椅先行,擺開極其隆重的排場。
一直停在晉王寢殿外。
熏煙,在風拂進殿的一刻就散了。
寢殿的主人跨出朱紅的門檻,立在丹陛上恭候。
戌時兩刻,月色正好。
清冷的月光順著殿前男子身後的碧色琉璃瓦映射下來,仿佛眷戀著那張俊美蠱惑的側臉,泛起一層蒙蒙的銀白光芒。五官中最出眾的黑眸浸潤在一片銀輝裏,宛若醇鬱的墨硯,蠱惑而寒冷。下顎微揚著,帶出睥睨天下的氣勢,微翹的唇角,使得那弧度正好的薄唇愈加誘人。
因為安寢時被吵醒,此刻隻披著一件玄色單衣,衣襟口半敞,露出的肌膚繪下誘人曲線,幾縷墨發滑落在胸前,莫名地讓人臉紅心跳。
“皇祖母這是要唱哪一出——竟然將排兵布陣的大戲擺到了孫兒的寢殿前,真是有雅興!”
晉王的身後同樣站在一對宮婢,僅有四人,手裏掌著燈。呂芳素閑閑地抬起眼皮,一一看過去,果然是沒有所想的那個奴婢。
“長夜漫漫,皇孫睡得著,哀家可睡不著。”呂芳素佇立在丹陛下,仰望的姿勢,讓她很不舒服,然而身側有眾多仆從和禁衛軍,足以鎮住氣勢,“怎麼,沒看見你殿裏那個花容月貌的掌事女官呢?主子都出來了,沒理由奴婢還在裏頭安寢吧!”
晉王笑笑,“皇祖母深夜前來,又有上千禁衛軍明火執仗,就為了找孫兒殿裏一個伺候的宮人?”
“哀家來,確實是想找一個人,但不是什麼宮婢。哀家想找的人,身份和地位都遠比她要高得多。二皇孫,事已至此,還是將那人交出來吧!”
晉王略微蹙眉,頗顯莫名和無辜,“孫兒並不明白皇祖母的意思。”
“哀家來福應禪院祈福,乃是為保佑大隋國祚昌盛,故此隨行之人理應吃齋禮佛,清心寡欲。可二皇孫你卻是如此的不長進,真是令哀家失望!”
“皇祖母的意思,是孫兒在這佛殿之中曾有破戒之事?”晉王嘴角噙起笑,眼神裏驀地浮出一抹曖昧的氣息,“隻是不知皇祖母指的,是口腹之欲,還是那男女之事……”
最後幾個字,輕飄飄地自他的口中吐出,有些邪魅地上揚嘴角,說不出的誘惑。
讓在場宮婢好些都羞紅了臉。
呂芳素的臉色陡然變得很難看,一甩袍袖,嗬斥道:“簡直是綱常敗壞,有辱斯文!你這麼說,就算是承認了?”
“孫兒隻是在猜測皇祖母的意思。若說承認,孫兒自認在這禪寺之中,並未有過任何不軌行為,不知道要承認些什麼。”
漫不經心的語調,徹底惹惱了呂芳素。然而隻一瞬,老婦又冷哼了一下,怒極反笑道:“哀家不妨將話講得更清楚些。哀家懷疑,在你這寢殿裏窩藏了不幹淨的人!”
在呂芳素的身後,三千鎧甲禁衛軍嚴陣以待,仿佛隻要她一聲令下,這些人就會毫不猶豫地衝將進去拿人。
然而晉王隻是負手立在丹陛上,風拂起玄色的單衣,衣袂翻飛,宛若一片幽暗黑雲。居高臨下地睨視,巋然不動,仿佛經曆風雲色變、山巒傾覆,亦是處之泰然。
“皇祖母這麼肯定……”
薄唇驀地浮現一抹微笑,含著一絲危險的味道。
呂芳素眯起眼,眼底露出狠辣和冷意,“哀家就算老了,可還沒有到耳聾眼花的地步。你以為你做的那些見不得人勾當,當真能瞞天過海麼?”
若非是哀萃芳一而再地賭誓保證,連她都很難相信,在自己眼皮底下,居然有後宮妃嬪跟皇子私通!芙蓉花……她確實收到過很多關於那位後妃行為不典的舉報,然而萬萬想不到,那位一貫刻謹端肅的皇子,隱藏著這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若不是哀家先一步將那些戍衛調往山下,想來二皇孫仍是有恃無恐。哀家老了,跟你們這些後輩折騰不起了。所以奉勸二皇孫一句,事已至此,莫要再做無謂的掙紮,乖乖地將人交出來,哀家也好有機會對你們從輕發落。”
釜底抽薪,才好手到擒來。
連日來抽調戍衛,戒嚴山寺……恐怕沒有人能想到,存的就是這個目的。
呂芳素挑起唇角,臉上毫不掩飾地顯出侵略和企圖來。
“倘若孫兒殿裏沒有皇祖母要找的人,又當如何呢……”
風,拂散了熏香。
夜涼如洗。
晉王隻是魅惑地一笑,漆黑眼眸,此刻猶如正待捕捉獵物的野獸,眼底閃爍著一種獵食的危險光澤,“孫兒的戍衛悉數被皇祖母調往山下,風餐露宿,忍饑受凍。如果皇祖母沒有找到要找的人,孫兒身為後輩,自當不會有任何怨言,然而山下的那些戍衛,會不會也這麼想,孫兒可就攔不住了……”
呂芳素眉毛倒豎,忽然咬碎銀牙。這是什麼話——皇上登基以來,就算有獨孤氏專橫跋扈,都不敢在她麵前講這麼大逆不道的言語。他怎麼敢如此放肆,這是想做什麼?逼宮造反麼!
即將揭露的醜行,卻還是讓她將心中的怒火壓了下去。然而一瞬之後,卻忽然有些明白了,他這麼說,不過是在虛張聲勢,難道不是更加證明了他現在的心虛和恐懼!
呂芳素想到此,眉梢一抹冷笑,“二皇孫放心,倘若你殿裏沒有哀家要找的人,哀家自會給你一個交代!”
晉王眸色清冷似月,瞳孔瞬間一縮,眯起的眼睛,目光似有些難懂,卻不再多言,又或許是知道自己無法阻攔,隻做了個“悉聽尊便”的手勢。
“給哀家搜!”
刺耳的聲音在夜空中一傳很遠。
不僅是三千禁衛軍,還有哀萃芳,親自領著一應宮人闖進殿裏搜查。她,是親眼看見陳宣華踏著這道殿門走進晉王寢閣的。整座大殿一共有十二扇間門,皆麵朝正北,除此之外沒有一扇後門。自己足足在丹陛下守了兩個時辰,都沒見到她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