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從香港飛往巴黎的飛機上寫下這篇後記的。
13個小時零5分鍾,9600公裏,飛躍大洲和大洋,從日出看到日落,再到窗外雲層之上的黃色天空。
在寂靜渺茫的高空,時間和空間概念仿佛從未存在,夜航飛機總是能讓人想起一些事和一些人。也能讓人追憶來路,思索前方。
我的上一本書大致上完成於我進入普華永道會計師事務所之前,那一本書關於之前一年在歐洲遊學的經曆,現在看來,有些文字未免幼稚,但其中的天真爛漫,跳脫美好卻讓現在的我分外羨慕。
後來我進入了公司,事先早已經聽聞世界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的辛苦不是人類所能承受的,但那時候年輕氣盛,想著要進一家大公司,以為能擁有一個粉紅色的撒滿糖霜的美好未來,驕傲自大,覺得自己天賦異稟,什麼都能應付,卻沒有想到生活中的一切都被工作蠶食殆盡,最辛苦的時候要做到淩晨五點,那時候的腦子已經無法正常運轉,眼睛紅腫布滿血絲,每隔幾分鍾都要滴眼藥水,但到最後,依然覺得滿屏幕都是白茫茫的影子。
起身的時候會頭暈一陣,最嚴重的是在上完洗手間之後,要扶住牆慢慢起身,身體也慢慢被不規律的飲食和每天的速食便當搞得七零八落,每天眼冒金星走上樓梯的時候,覺得自己像七八十歲的老人家。一個月裏見到的人都隻有小組的幾名同事,和客戶的會計經理,從早晨七點半睜開眼到淩晨三四點掙紮著爬上床,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有的時候壓力太大,就算身體累得不行,但依然無法入眠,每天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滿腦子都是如果來不及完成任務,會不會被經理罵,哪裏風險比較大,哪個步驟要看得仔細一些。那段日子,每天最美好的時光就是下班之後坐出租車回家的時候和司機聊一會兒天,好歹也算知道一下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變化。
當然,也正是這樣的經曆促使我繼續寫作,因為很多人都覺得香港就是金融中心,繁榮昌盛,外人看我們也覺得我們是天之驕子,上好的大學,學熱門的專業,進國際性的大公司,如果甘願熬個十來年,便能有數百萬年薪,住山頂的房子,買愛馬仕的手袋,喝幾千塊一瓶的香檳,坐頭等艙出國度假。
很少有人能看到這個城市背後的辛酸,那些早晨在中環地鐵站門口收集舊報紙的老人家,那些在奢侈品店後巷提著籃子賣傳統的香港小點心缽仔糕和茉莉花手鐲的老奶奶,每到周末就在彙豐銀行大樓底下或者國際金融中心門口打牌聊天野餐的菲傭,還有那些穿黑西裝的白領們,下班回家之後也要被買房還是租房,有沒有錢結婚或者有沒有時間找女朋友這種問題困擾。
我先是寫作了一篇《地下圍城》,講的是地鐵中的人情百態,好運地拿了香港青年文學獎散文高級組的冠軍,我還記得在頒獎典禮上被邀請發言,我說,雖然我現在的生活非常忙碌並且無聊,但我希望能夠用自己的文字來對抗這個枯燥乏味的時間,對抗我那看似被規定好的人生。而演講完之後,好多文學圈中的著名作家都來鼓勵我,他們說看到年輕人中還有這樣追逐夢想的精神實在是太欣慰了,他們讓我一定不要放棄。
於是就有了這本書。
這本書不再是關於周遊世界,美食,美景,美少年,那些看起來五光十色花團錦簇的東西,而是現實的香港社會,還有我的生活,那些好的不好的,美麗的枯萎的,刺激的平淡的,還有那些我在不經意間發現的人和事物,我盡量用客觀的筆法描述出來,雖然不見得有多高明,但也是對自己一年來生活的記錄和反思。
在寫作的過程中,我一度要推翻自己上一本書的立意,那就是比人生所有的未知都更可怕的,是一眼就看到老死的時光。
真的是這樣麼?我雖然自己不甘心,但好像也慢慢習慣每天上班,回家之後繼續工作,周末的時候也要加班,周圍的同事都說你現在才第二年,之後有的是更辛苦的日子,大家的記錄都是連續工作四五十個小時,但為了拿到會計證,為了升職加薪,所以就是要這麼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