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畢業之後
在我看來,真正有價值的是有創造性的、有豐富感情的個人,是個性。
——《愛因斯坦語錄》
1938年10月31日
經過了一天五百裏的顛簸,我終於在晚上到達了虔南。飯後一個人站在橋上,看著空中的一鉤新月,聽著橋下的潺潺水聲,月漸漸地被灰色的雲吞噬,水仿佛受到了戰時緊張空氣的壓迫,發出了更急促的喘聲,我想到了過去的半年,好像是被雲遮住了的朦朧月色;我遙想著未來,會不會像橋下的流水呢?
11月1日
久別後虔南的第一個早晨,密雲遮著晨曦,和風拂著頭發,在鎢業所的柵欄外麵,我讀完了魯迅譯的《死魂靈》。有什麼事比自由閱讀更有趣味的呢?願意讀就讀,不願讀就玩;結果書也讀了,人也玩了,何樂如之?回想從前讀書貪多圖快,不知道《死魂靈》這種書是要細細咀嚼,才能讀出滋味來的,結果浪費了不少時間。
11月2日
讀《福爾摩斯偵探案》,竟覺得不如讀《死魂靈》有趣味。偵探案以結構取勝,初讀時吸引力很大,奧妙全得之後,就不願再讀了。《死魂靈》卻以描寫人物性格取勝,我們可以在自己或別人身上發現乞乞可夫氣或馬尼羅夫氣,讀到對別人的諷刺,仿佛自己就旁觀者清了。
11月5日
讀30日《江西民國日報》,才知道考取了西南聯大外文係,同時
錄取的有張蘇生、吳瓊和左飄,取是取了,但能不能去昆明呢?如去,交通不便,不知要花多少時間?多少金錢?萬一中途遇到戰事或轟炸,該如何辦?如果到昆明後,交通斷絕,經濟不能接濟,又如何辦?如果不去,也不願留在家鄉,去哪裏呢?真是去留兩難啊!
11月6日
雖然考取了聯大外文係,但自己讀過的英文書並不多,英國的隻讀過王爾德的《莎樂美》,德國的讀過《茵夢湖》和《少年維特之煩惱》。如去不成昆明,那隻好請匡南在四川代買俄國果戈理的《欽差大臣》、屠格涅夫的《父與子》、法國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挪威易卜生的《玩偶家庭》等書來自學了。
11月9日
昨夜月高氣寒,大地如洗。披著睡衣,站在網球場上,看到這兒的世界如此光明,如此美麗,哪裏想得到幾千裏外,日本侵略軍正在屠殺中國老百姓。
但是今天早晨來了兩架日本飛機,在離鎢業所三十米的地方,扔下了兩顆炸彈,炸出了兩個十米寬、三米深的大坑。沒有集體安全,個人哪有保障?
11月12日
讀《魯迅雜感選集》。在南昌時,總是在午飯後到上課前的一個小時,或是在晚點後到熄燈前的半個鍾頭,躺在床上讀一兩篇,然後模模糊糊睡去,覺得分外有味。現在有了時間,反而覺得不如以前忙裏偷閑讀書更有意思。讀《
文學與革命》,魯迅以為文學是沒有多大力量的,它並不能改革時代;隻有改革時代才能改革文學。所謂超時代的文學不過是和“自己提起自己的耳朵就能離開世界”一樣自欺欺人。我學文學隻想自得其樂,提高自己;如果每個人都得到提高,那不就是改革時代了麼?
11月13日
這隻是一個夢。仿佛自己已經到了昆明,並且參加聯大乒乓球比賽,被選拔為校隊隊員,出征重慶,於是又和匡南、含和、其治在中國的新都重逢了。
為了實現這個夢想,我又上大吉山鎢礦區,和父親商量去昆明的事。父親打算借支三個月薪水,讓我去上大學。剛好鎢業所後天有汽車去贛州,我決定後天離虔南。
11月15日
我來虔南時茀生的信等著我,我離開時他的信又來送行了。這封信很長很好,他談到他不會交朋友,談到他的交友觀,認為周瑜和諸葛亮是知心的朋友;又談到他愛讀的書:《茵夢湖》和《時代的跳動》,還談到符達的情況:“符達他呀!在新淦有了愛人,打得火熱,每天通信一封,(因不便晤談,故代以信。)對象樣樣都和符達差不多:程度、資格、家庭、經濟、漂亮。”茀生沒有參加我們在永泰的別宴,這封信就等於送我去昆明的餞行酒了。
塗茀生1939年考入重慶中央大學農學院,1957年被打成右派,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