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黃維的新居,注視著這裏的變化。目光所至,不會是寬敞的過道,雪亮的牆頭,以及那台從臥室移到了客房的黑白電視機。世界上最真實的色彩就是黑與白,所以我注視著黃維的臉,哪怕是腮部那顆黑痣隨著肌肉的抽搐而移動,額頭那綹白發隨著眉毛的皺起而彎曲,都將給我帶來幾縷淡的欣喜。
我失望了!他的老伴在客房門口攔住我,為了不驚動他,老太太踮起腳步尖對我一陣耳語。據她講,黃維去政協交了那篇《第12兵團被殲紀要》回來,還能直接挺挺地坐在涼椅上,可是自從政協派人送來他作“重力”發動機實驗用的1萬元專款以後,平時他就隻能這樣躺著,一動不動的,已經有兩個星期了!
我心裏一沉,顧不得老太太阻攔,疾步走進客房,慌慌忙忙地站到黃維的麵前——他表情安詳,眼睛微微閉著,鼻孔裏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奇怪的是他的姿勢,平躺在涼椅上的身子直挺挺的,擱放在扶手上的胳膊直挺挺的,就連墊托在小板凳上的雙腿,也是腳跟相連,腳趾直挺挺成60度分開的!唉唉,躺下也像站著的人,此生我還是第一次見過……“他沒有睡著,”老太太走到我的跟前,要我在黃維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你給他談發明機器的事吧,保管你一說,他就會坐起來!”
老太太笑眯眯地走了,我坐沙發卻如坐針氈:大概是一個星期前的上午吧,我在文史專員辦公室接到黃維打來的電話,他要我下午一定去他家,說是希望我能夠目擊到他在有了鈔票從而更新了全套設備之後的首次實驗。同時他預言:當天下午將是一個莊嚴的時刻,一項由中國人進行的實驗,就要取得具有全球意義的重大突破啦!
我是黃維家的常客,聽著話筒裏那激動得氣喘籲籲的聲音,我反倒猶豫了。我不相信他能成功,又何必去領教他失敗的滋味呢?我終究沒有去。我把預約的時間推遲到了現在,而現在什麼都可以談,就是不能談“發明機器的事”。和老太太的看法不一樣,我要是真的談了呀,保管黃維不會坐起來,他簡直會跳起來的!唉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該怎麼辦喲?
“你知道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嗎?你知道美國發明火箭和太空科學的先驅科學家羅伯特·達戈德嗎?”哦,黃維的聲音!於他略顯得低沉甚至悲壯,於我卻勝似交冬之雷鳴。“嗯、嗯”我忽忙含混地應了兩聲。
“前麵一個人說過:提出一個問題,往往比解決一個問題更重要;後麵一個人說過:很難說什麼是辦不到的事情,因為昨天的夢想,可以是今天的希望,並且還可以成為明天的現實。你說,他們說得好不好呀?”
“好。好就好在今天存在希望。”我似乎有些斷章取義。黃維分明被我的答話感動了,語音雖有所升高,卻因之有所梗塞:“謝謝你……那麼,當然……你要真正能夠理解我,還需要知道更多的東西,譬如說——”
他越說越快,如數家珍,“裏根總統能源顧問艾倫為什麼要對朗康石油公司總裁菲利普說,中國開發南海油田的投資大,周期長,要很快拿到手用是費力的;中國能源委員會負責人,為什麼又要告知日本日中經濟協會專務理諸口,老一套大打折扣、不顧實際需要的計劃,解決不了我國能源問題……”
我邊聽邊想,不覺暗暗吃驚!前不久他叫我請人打印的那份有關“重力”發動機的材料上,並沒有這些內容呀。他從什麼地方又弄來這麼多的信息呢?他不是靜靜地平躺在涼椅上的嗎……而且他在對我說話的時候,全身幾乎就沒有動過,隻有那根麼拇指微微朝上翹了翹,仿佛有意告訴我,他的這一切來得自然,來得順應,不費吹灰之力。
我卻在無意之間看見了墊在他身下的棉毯,斜在他身後的書架,以及窗外來自長安街上的飛馳而過的車輪和人流,在他心上所造成的“重力”。他告訴過我,汽車行駛壓過路麵,其重量產生的壓力是可以用來發電的。
那麼,黃維真的觸了電嗎?話音剛落,他竟突然從涼椅上坐起身來,久久地,久久地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