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弟弟寶玉(1 / 1)

我小姑出嫁的那一年,我也上學了。

我和菩薩保在一個班,而且是一個座位。我本來不想再理他,因為他的小叔國祿叔叔做了對不起我小姑的事情。可他是個極其厚臉皮的人,我又愛聽他胡言亂語不著腔調的話,他又給了我一個上麵印著黑貓警長的粉色鉛筆盒,沒辦法也就原諒了他。

“李文瀾,你長大了想幹啥?”老師在課堂上問菩薩保。

菩薩保站起來想都沒想大聲回答老師:“老師,我長大了要去北京上大學。”哈,哈,哈,整個教室哄堂大笑。老師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好好,你的理想夠遠大的。咱們村還沒人到北京上過大學,我們就等著你上大學的那一天。”老師卻沒點我的名兒,他要問我呢,我就告訴他,菩薩保到哪裏上大學,我也要去哪裏上大學。

菩薩保是個極其聰明的人,他的學習真好。可是我也不差,我雖然不聰明,但我肯學。菩薩保看一遍就能記住的字兒,我得看上十遍,但我寧肯看上十一遍,也不想菩薩超過我。於是我們兩個互相促進,憋著勁兒學習,年年都是班裏的第一名和第二名,一直到小學畢業。

在我上小學的這五年,我母親又大了幾次肚子,但她被奶奶領到縣裏回來後,肚子又變小了。在這期間,我奶奶就像著了魔似的想要個孫子,為此她請過神,拜過佛,也求過藏醫,甚至還偷偷摸摸帶我母親去一個什麼地方喝過啥聖水。

或許老天爺都被我奶奶的執著感動了,在我小學畢業那年,我母親肚子大了,奶奶也沒再領她上縣裏把肚子抹平。到年底時,在一個飄著雪花的冬天早晨,我弟弟哇哇哭著來到了我們老林家。爺爺和奶奶高興得手舞足蹈,幾乎請了全村的人來我家給弟弟過的滿月。還給弟弟起了個名字叫林寶玉,或許是不知道怎麼保貝這個大孫子的意思吧。滿月那天,我姥姥帶著唯一還沒出嫁的小姨來了,騾子上馱了一大箱子禮物,裏頭有衣服,鞋子,襪子,尿布,反正一箱子都是給我弟弟的。我奶奶和我姥姥兩個老太太那天都喝醉了,一會兒抱著頭在炕上一起痛哭,一會兒又拿著筷子敲打著碗在院子裏扭大秧歌,沒一刻閑著的時候。我母親則躲在炕上一個人哭泣,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隻發現她的鬢角都有了白發,我也心裏一酸,落下淚來。

弟弟寶玉的到來,徹底改變了我們家的氣氛。爺爺奶奶吃飯時嘴叭嘰得十八裏外都能聽見,連我平時沉默寡言的父親,也漸漸話多起來,為人也活泛多了。

但改變最大的,還是我。母親告訴我,明年我不能再上學了。我得看著弟弟。爺爺奶奶老了,看不懂了。她和我爹則得多掙錢,好讓我弟弟長大後上大學。我沒有哭也沒有鬧,偷偷把貼了一牆的十幾麵獎狀撕了下來卷在一起全燒了。奇怪的是,我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初中快開學時,菩薩保才知道我不能再上學了。他先是在他家鬧,又來我家給我爺爺奶奶磕頭作揖,使盡了一切手段。但事實就是事實,就像春天開花秋天結果一樣,爺爺奶奶好言好語把菩薩保打發走了,我上學的事情卻沒提一句。

我現在抱著自己的孩子,坐在月亮下麵回憶這一切,心裏也一直是平靜的,沒有覺得哪裏不對。奶奶說的好,人就像天上的星星月亮太陽一樣,該咋樣就是咋樣,都是老天爺注定的,沒聽說過太陽從西頭出來的。我隻是在想看一些書時有點懊惱,這十幾年把我學的那些字兒全當汗珠子灑進土裏了,書裏的一些字兒就像多年前的一個老熟人,總覺得在哪兒見過,可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叫什麼。

前幾天聽頂針嬸子說,菩薩保也有孩子了,我真替他高興。他還真上北京念大學,去了就沒回來。有一年過年時見著他,瘦瘦弱弱白白淨淨還帶著一副眼鏡兒,全沒了小時候那個傻勁兒,見了我隻是笑嗬嗬地樂,搓著雙手不知道說什麼好,身邊一個漂亮的女人是她的外地媳婦,操著標準普通話一口一口叫我杜鵑姐。伸出手來想跟我握手,我看看她那隻像剝了皮的大蔥一樣白嫩的右手,再瞅瞅我黑不溜秋手背上還皴著口子的手,不知道該咋辦好了。

這會兒我在月亮下絮絮叨叨盯著院子發愣,菩薩保也許開著車在北京那些大馬路上閑逛哩。

我也時常會想起我那個瘸著腿長得極醜心地卻天下最善良的大姑。她走後我們再也沒見過。聽村裏人說有人在去西寧的路上,發現湟中村的路邊坐著個女的在賣繡花鞋墊,像極了我大姑林梅,她身邊還坐著個男的也像王大力,那女人的懷裏還抱著個娃娃,虎頭虎腦挺好看。他們想下去看看究竟是不是我大姑,但那個大巴車沒法停下來,也就罷了。我希望他們看到的那個女人真是我大姑,或許哪天我還能再見她一麵呢,我真想撲進她的懷裏再哭一嗓子。

外頭牲口在叫喚,或許是我男人回來了。今兒他上山裏趕羊了,也不知道路上順不順利。我得趕緊給他做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