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清明,春風剛剛喚起沉眠一冬的高原大地。睡眼惺忪的溝腦山還沒把身上的殘雪抖落幹淨,布穀鳥已經在一聲長似一聲地催促著人們趕緊下地幹活了。
這是個孕育的季節。山上的杜鵑花剛把嫩綠的新芽兒吐上枝頭,陰山溪水也把一顆顆飽滿的青蛙卵帶進了馬蓮灘的池塘深澇裏。母牛母羊們張著大嘴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變成母親,而我已經在母親肚子裏待了九個多月。
一大早爺爺帶著父親和小姑去山上種小麥。家裏隻剩下奶奶,母親和我那個拖著一隻瘸腿的大姑。母親仰麵躺在炕上大聲叫喚著,像一匹悲痛的母馬。奶奶進進出出好似一隻來回叼食的家雀兒——得把炕上的大白氈扯下去,新擀的山羊毛氈別讓血水漫了;還得往上鋪一層幹草,又使喚腿腳不方便的大姑急急忙挑來兩擔水燒開,再準備了一背鬥炕灰,為的就是迎接老林家大兒媳婦的第一胎——我的生出。
我在母親肚子裏睡得正舒服,大概也是害怕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死活不肯出來。奶奶踮著小腳從窗外望著炕上喊得死去活來的母親,搓著手拿不定主意。急脾氣的大姑放下背鬥過來瞪了奶奶一眼:“媽,到啥時候了你還這麼摳,一個接生婆才花幾個錢?不就兩升麥子的事嗎?你到底掂量掂量你兒媳婦的命值錢還是兩升麥子值錢!”
奶奶撇了撇嘴:“想當年我生你那會兒,還不是酥油裏抽根毛那般輕鬆,哪像現在這些小媳婦。。。。。。”奶奶的話還沒說完,大姑氣得跺了跺腳,轉身出去請接生婆了。
大姑一瘸一拐把接生婆請到家,還沒進大門呢,我已經在母親炕上的麥草叢裏打著滾兒哭喊開了。
奶奶端著個塑料臉盆急衝衝踮了出來,差點和急著進去的大姑撞個滿懷。
“生了?”大姑忙扶住奶奶急切地問道。
“可不。”奶奶仍然往外走。
“那你不看著大嫂和孩子這是要去哪兒?”大姑急了。
“我去供銷社”。奶奶頭也沒回,理都沒理大姑身邊的接生婆就走了。大姑忙攆上去掀開奶奶懷裏臉盆上蓋著的綠頭巾,裏麵是一小包紅糖。大姑馬上明白了——奶奶要把賒來的紅糖還回去,這原本是為孫子準備的——看奶奶的臉色和這一小包將要還回去的紅糖,大姑知道我肯定是個沒帶把兒的。
大姑氣得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卻沒再說什麼,拉著接生婆進了母親的屋子。
等奶奶從供銷社回來時,發現我已經被洗得幹幹淨淨在母親懷裏貪婪地吃著奶呢。
大姑還在替我生著奶奶的氣,一看奶奶進了屋,下炕端起洗過我的血水出去了。奶奶倒沒在意,看到我皺皺巴巴好像一個小老太婆一樣的臉緊貼在母親身上餓死鬼托生般緊著咂巴小嘴兒,輕輕歎了口氣,她的眼睛溫柔得像狗尾巴草,可那聲歎息沒有掩飾對我的失望。
出了母親屋後,奶奶從懷裏掏出那一小包紅糖遞給大姑:“給你大嫂衝上補補血,她本來身子就弱。”
大姑驚訝地瞪著奶奶的臉:“你不是還回去了嗎?”
奶奶又歎口氣:“唉!丫頭也是我們老林家的骨血不是。可惜不帶把兒,要不你爹還不得高興死。”
母親在屋裏聽到奶奶的話,豆大的淚珠滾落在我臉上,冰得我尿了她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