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黑乎乎的顯得那麼深沉厚重,視力所及朦朦朧朧,周圍的山頭起伏重疊,像水墨畫一樣,因大雪覆蓋,一片灰白,邊沿模糊,如霧如霾,仿佛隨著人行走時的起伏而浮動著。近處,由於地麵高低不平,灌木與荒草,都在雪的覆蓋下,像童話世界裏那些巨大的凸起的蘑菇。個別陽麵的雪已融化,又顯得白褐相間,斑斑坨坨。
山間小路被雪覆蓋著,時有時無,腳踩上去“嚓!嚓!”的響,在這寂靜的山間異樣得的劇烈,極具穿透力,感覺周圍全是鬼魅魍魎在窺視,使人心驚肉跳。路上不見人跡,一片死寂,唯有腳步聲和衣服的摩擦聲,感覺似靈魂出竅,跟在身後一樣。恐懼就這樣籠罩著彌漫著,顯示著夜的強大,似乎隨時都會摧毀這個前行的靈魂。然而卻無法阻擋蘇陽前進的腳步,他依然走的大步流星,步態輕盈,上坡時會不時躍起,躲避坑坎,顯得腳力深厚,不知疲倦。
淩晨雞一叫,他就離開師父(姨父)家,長這麼大,頭一次獨自走夜路。起初總覺頭皮發緊,莫名的惶恐瘮人,直透心脾骨髓,會使人不時回頭,精神緊繃,時刻都準備暴起攻擊,可環顧四周又什麼沒有。經曆了,精神的觸須就不那麼敏感了,會以準確的判斷反饋大腦。現在又到午夜了,他已逐漸適應,身心放鬆下來,即使不時聽到遠處的狼嚎,他也毫不在意,滿心思都是回到家的情景,品味見到家人時的幸福甜蜜。此時,沒有人看他一臉的笑意,體味他對家對親人的渴望。
蘇陽五歲那年,一個姨夫路過在她家歇腳,不知為何看上他,磨了他爹一夜,非要帶他走,一再承諾等教會他武藝,到他十八歲時,再把他還給他爹娘。他娘死活不答應。他爹的心思卻活動了,農村孩子沒出路,他爹想著,能學一身本事,也是給他謀個前程。當時他還有一個哥哥,比他大五歲,一個姐姐比他大兩歲,反正還是自己的兒,學武藝去,又不是賣了,就答應他姨父把他帶走了。其實是他姨夫家有三個女兒,沒有兒子,他姨夫的武藝是傳男不傳女的,所以,收了他這個徒弟。
他姨夫家和他家不在一個縣,離有二百多裏地,這在全憑腳力的時代,顯得是那麼遙遠,走個來回是多麼不容易。許多人一輩子頂多就是去個縣城。他走後五年頭上,他爹到他姨父家看了他一次。
那是他哥哥在地裏追兔子,見兔子進了窩,挖兔子時,挖的深了,側邊的土塌了,把他哥哥捂在裏邊,等大人發現時已沒氣了。所以,他爹怕他再有閃失,想把他要回去。他姨夫不幹,反而訓他爹連個兒都看不好,還想把這個兒再學個半坎子,耽誤了,不給。兩人就那樣坐在炕桌前,擺著幾碟菜一壺酒,誰也不碰,麵對麵嘔了一夜的氣,最後還是他爹歎了口氣,下地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姨夫有三個女兒還都比他大,雖然他也吃了許多苦頭,挨打無數,但一家人還是把他當親兒養,並沒虐待他。
他姨夫會武藝,家在一個鎮上,一個很大的院子,一棟二層小樓,也算鎮上的富戶。他姨父經常出去攬活幹。他十五歲那年跟著姨夫出活,兩年下來十幾次了,雖然隻是給姨夫當下手,也使他成熟了很多。姨夫答應他十八歲後,讓他獨自出去曆練一年。
可也奇怪,蘇陽不明白,說好明年讓他出去曆練一年,到年底算他學成,讓他走。今年他十七歲,還沒過年,師父突然讓他回去。他三個表姐都出嫁了,就他和姨夫姨媽一起過,按說應該把表姐都叫來,一起吃個團圓飯,或者讓他去表姐家拜訪後再打發他走,可這一切都免了。
姨父姨媽倉促的給他收拾了行李,一個給他準備的圓筒狀的皮囊,裏邊一根攀岩繩,一套備用刀具,幾件衣服,路上的幹糧,再就是五塊大洋。走之前,他姨夫還嚴肅的對他說:“該教的都教你了,以後能來看我們就來一趟,不能來就拉倒。別人問起你這“殺術”跟誰學的,就說沒師傅,不要把我扯出來。”
一切都突兀的莫名其妙,可姨夫不說,他也沒地方鬧明白去,隻好答應著離開。
又翻過一個山頭,地勢開始平緩,離陽城縣縣城還有三十來裏地。縣城就在一處不算平原也不算川的窪地上,一條公路從城西繞城而過,隻是土路,不算正式官道,但也能通車,串連著相鄰幾個縣,習慣上稱為陽城公路。
他家離縣城十裏地,村名就叫十裏地村,分上十裏地村和下十裏地村,他家就在下十裏地村。上十裏地村有四百多戶人家,下十裏地村很小,幾十戶人家,可是偏北一些,他還需走將近三十裏,可就他的腳力一個多時辰就到了。
他畢竟少不更事,對國家、民族、時事沒有概念,心裏隻有家和親人。此時,兒時的記憶在他心裏閃現,友好的玩伴,不友好的對手,都歡快的在他心頭飄過。特別是他經常欺負姐姐,姐姐舍不得打他,就給父母告狀,父母都是象征性的在他屁股拍一巴掌,踹一腳,嚇跑他完事。現在想著再和姐姐相處,一定要心疼維護姐姐,就是姐姐生氣打他,他也絕不生氣,家人再如何對他,他也覺得幸福。
已過午夜,即將淩晨,也是一天最冷最黑暗的時候。
蘇陽終於走進了坑窪不平的村道,突然,一陣莫名的惶恐感令他頭皮發緊,心跳加速。他下意識的蹲下身,緊張的四周觀察。村裏隻有兩戶是磚瓦房,其他都是土培茅草房,低矮破舊,錯落無序,覆蓋在積雪下,像一個個墳堆。村道積雪無人打掃,腳印紛亂,黑黢黢的。沒有狗吠、馬嘶、驢鳴,卻傳來“嚓!嚓!”的钁頭刨地聲,格外瘮人。
“這家就三口!”。
“再瞅瞅看有沒有。”
“這家的小子那年不是挖兔子沒了,還有誰?!”
“……”
離有三四百米,蘇陽看到他家院子有人影晃動,聲音也是從他家傳過來的。他緊了緊背囊,像獵豹撲食般竄了出去,片刻即到他家的土矮牆下,隻見四個四五十歲,頭上帶著白毛巾,穿著肥厚的棉衣的當地農民,兩個在南院牆邊挖坑,兩個在抬人。
“什麼人?在幹什麼?”蘇陽一個閃身翻牆撲進院子,一手掐住一個人的脖子,一手抓住一個人的衣領,把兩個抬人的人扯倒在地。
“哎哎哎!別誤會!別誤會!”倒地的兩人不明就裏的立刻喊道。
“你是誰?”挖坑的兩人緊張的舉著鎬和鍬,扯著嗓子喊,一副要拚命的架勢。
蘇陽本想撲上去把四人全擊倒控製住再和他們理論,驀然看到旁邊地上擺著三個人,像是死了。雖然看不清楚,但也能分辨出一男兩女,在自家院子裏,不用猜想是自己的爹娘和姐姐。他立刻撲過去檢查,她們身子僵硬,已死了多時,身上還有殘雪,無疑不是這四人所為,應該是前天就發生了。此時,他氣血翻湧,身體像要爆炸似的,情緒衝動渴望殺人。可畢竟不是蠢笨的不明事理的人,還有自己的理智和判斷,聲音顫抖著問:“這究竟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
“你是誰?”
“我叫蘇陽,就是這家的人。”
“哦,你就是這蘇家送出去的那個小子?”
“你個小兔崽子,差點把老子的脖子扭折!”一聽是村裏的小子,被掐了脖子的人罵著抬腿就要上來踹。可又意識到剛才這小子毫無動靜又孔武有力的撲倒他們的情景,沒敢踹出去。
“你們快說,我爹娘我姐是怎麼死的?”蘇陽沒理準備踹他的人,急切的又問。
“詳細的我們也不曉得,隻是聽說下十裏村的人都讓日本人給殺了。”剛被蘇陽揪了脖領子的人說。
“日本人?”蘇陽不明白的問,又忽然想起他姨父曾經說過,日本人侵略中國,占了一大半了。當時隻覺的驚奇,並沒有明確的認識,問:“那個日本人?”
“誰曉得是那個日本人,他們是軍隊,你要找就找他們的頭頭,在城裏日軍司令部,叫酒井什麼大佐。”剛被蘇陽揪了脖領子的人說。
“酒井村樹司令官。”另一個人補充說。
“城裏”,“ 日軍司令部”,“ 酒井大佐”,“ 司令官”,這些詞立刻印象在蘇陽的腦子裏。
“他們為什麼要殺我們村的人?”
“說不準,有人說是被人襲擊了,有人說是這下十裏村的人窩藏了抗日分子了,還有人說是日本人的馬受驚了,司令官一生氣就下令把全村的人都殺了。”
“那就沒人管嗎?”蘇陽問的幼稚,可他就是不知道不明白。
“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誰還敢管。原來國民政府的官老爺們大部分都跑了,沒跑的也都從了日本人了。”
“管你,你算個吊。日本人是太君,想殺誰就殺誰,誰惹著他們就殺誰。”被掐了脖子的人氣憤而又不屑的說,“要不是有人委托,你家裏人死在當院沒人埋。這埋人擔驚受怕的,還受你個小兔崽子的打。”
“誰委托你了?”蘇陽下意識的問。
“崔老三,你把嘴給我閉緊了,不然你死也不曉得怎麼死的!”剛被蘇陽揪了脖領子的人嚴厲地說,顯然來埋人是他承的頭。他又對蘇陽說:“你回來了,這人要埋我們就幫你埋了,你不願意埋我們就走了。這天都快亮了,的抓緊!”
蘇陽起初意識到他家出事了,隻是以為他們在挖他家的地窖,現在才明白,他們是受人之托來埋他家的人。他麵朝他們一下跪下,磕了一個頭,取下背囊,把五個大洋拿出來,說:“大爺們,對不起了。我不了解情況,錯怪你們了,給你們賠不是。這幾塊大洋你們收下,人我先不埋了。”
“這還差不多。”叫崔老三的走近前接了大洋,分給其他人,“怎麼還多一塊。”
蘇陽說:“還有委托你們的人。”
承頭的人搓了搓大洋,問:“你是做什麼的?掙下錢了?”
蘇陽說:“我就有這五塊大洋,都給你們了。”
承頭的人又把大洋還給蘇陽,說:“我們埋人不為掙錢,委托我們的人也不為掙錢。你也不要把我們的事說出去。”
蘇陽把大洋給出去了,哪有再收回的道理,可幾個人非還給他,隻有被蘇陽掐了脖子的人拿走了大洋,說他的脖子疼要看他的脖子。這些人是幫助別人,卻怕別人說出去,蘇陽有些不解,可他也沒心思追究。
看著四個人離開他們家院子,腳步聲逐漸遠去,直到沒了聲息,村裏又一片死寂,天地都一片黑黢黢的死寂、絕望而靜默。
蘇陽站著許久一動沒動,剛才氣血翻湧,情緒衝動渴望殺人的心緒漸漸平息。他沒有哭,隻是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
他很難過,實在無法接受這種現實,可天地無情,時事無定,日本鬼子來了,一切都變了,他不再是驚奇,而是感到了切身的痛。
這時他才明白,怪不得姨夫倉促的打發他走,肯定是得到他家變故的消息,隻是沒給他明說。他是男孩子,家裏的天塌了就必須他來頂。他說小還小,才十七歲,說不小了也不小了,該頂事了。這一變故似乎也頃刻讓他長大成人了。
這樣的心理變化他有過兩次,一次是剛到姨夫家,從一個隻知道玩耍淘氣的小子,一夜之間到一個會看別人眉眼學習做事的男孩,像變了個人似的。這次又這樣突兀的變故,讓他從滿心依從家和親情,一下沒了家和親情,變為家裏一切要依賴於他,他的決定和行動就是這個家的現實和未來。這一切需要他去做,而且必須他去做,要麼頂天立地,要麼苟且偷活著,他都必須抉擇。沒有人要求他、管他,也沒有人關心他,一切就憑他的生存意識和能力所支配。
他把爹、娘和姐姐搬進屋內炕上,跪在他們身邊,陪他們到天明。
天明後他把村子查看了一遍,沒有活人,死人也都埋了。而且和他家一樣,人死後,家裏的被褥,鍋灶及其他家具都被洗劫一空。這就是現狀,不隻有魔鬼一樣的日本鬼子,還有這些附骨之疽,浸食這個病弱的國體和遭遇苦難的人們。唯有絕地反擊,割除這一切,人才能像人一樣的活下去。
蘇陽在太陽冉冉升起時,默然進了縣城。
他跟著姨夫學了十二年,沒學多少文化知識,隻是和表姐們讀了幾年私塾,學會認字寫字,達到姨夫的要求就算結束學業了。他姨父教他的武藝名叫“殺術”,很直接,就是怎樣殺人的技術,和其它武術大同小異,隻是殺人的技術更講究獨特。而且實行殺人是隱秘的暗殺,所以用到了許多戰爭的知識,比如得到任務,怎樣尋找和發現目標,偵察目標,熟知環境,采取什麼策略或說製定作戰計劃,用什麼兵器,用什麼步法手法,單殺還是多殺,單人還是組隊配合,如何指揮協調,規劃退路、警戒接應,失敗後的備份計劃……等等。所以,他學到的武藝,三分之一是武術、三分之一是殺術、三分之一是戰術。眼下他立刻確定了目標,日軍駐陽城縣司令部司令官酒井大佐。他與日本人已結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恨,此後,殺日本人將是他的主要生活。他想這些的時候,心裏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情緒波動。
陽城縣縣城呈不規則三角形,南北東三麵伸出,西麵被公路圍繞,主城區有南北兩條主街道,彎彎曲曲,並不順直,其它街道更不成形,由住宅、商鋪、店麵分割,以胡同的形式曲拐延伸。縣城常住人口三萬多,加流動人口不超過五萬。城裏一片平房灰瓦,中心城區為磚瓦房,城區邊緣大多數為磚坯房,二層小樓突兀的有幾棟,用兩手數的過來。城裏人主要以煤為燃料,取暖做飯,空氣灰蒙蒙的,滿城彌漫著濃濃的硫化物燃燒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