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他們不讓我進去。

我看見他們推著他穿過一道雙扉門,我緊跟在後。我衝過門,碘酒和消毒水的氣味撲鼻而來,但我隻來得及看見兩個戴手術帽的男人和穿綠衣的女人擠在輪床上方。一條白色床單蓋過輪床側邊,拂過髒汙的花格磁磚。除了床單底下伸出一雙纖細血淋淋的腳,我還看見左腳拇指的指甲被削掉了。此時,一個穿藍衣的結實矮男子用手掌抵住我胸口,把我推到那道雙扉門之外,他的婚戒在我皮膚上冰冰涼涼。我向前擠,咒罵他,但他說你不能待在這裏,他講英文,聲音有禮但堅定。「你必須等。」他說,帶我走回等候區。雙扉門在他背後迴旋關上,我隻能從門上長方形的狹窄窗戶裏看見那兩個男人手術帽的頂端。

他把我留在沒有窗戶的寬闊迴廊,一大堆人擠在那裏,有的坐在牆邊的金屬摺疊椅上,有的坐在磨得破舊的薄地毯上。我又想放聲尖叫,我記得最後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和爸爸一起搭那輛油罐車,與其他難民藏匿在漆黑之中。我想讓自己抽離這個地方,抽離這個現實,像一朵雲騰空升起,隨風飄走,沒入這濕熱的夏夜,越過山巒,在遠處消散。可是我在這裏,雙腳有如水泥塊般沉重,肺裏沒有空氣,喉嚨如火焚燒,無法隨風飄走。今夜再無其他真實之物。我閉上眼睛,鼻孔充滿迴廊的氣味,汗水與阿摩尼亞,藥用酒精與咖哩。在天花板上,飛蛾撲向迴廊成排晦暗灰沉的燈管,我聽見它們翅膀如紙般拍動的聲音。我聽見談話聲、無聲啜泣、擤鼻聲,有些人在呻吟、有些人在嘆氣,電梯門砰一聲打開,操作員用烏爾都語喊某個人。

我又張開眼睛,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我環顧四周,心髒在胸口怦怦跳,血液在耳裏轟轟地響。我左邊有一間小小暗暗的物品供應室。在裏麵,我找到我需要的東西,很合用。我從一堆疊好的布品裏抓起一條白色床單,帶回迴廊。我看到一位護士在洗手間附近與警察交談。我拉拉護士的手肘,想知道哪一邊是西方。她聽不懂,皺起眉頭時加深了臉上的皺紋。我喉嚨發疼,眼睛被汗水刺痛,每吸一口氣都像吞下烈火一樣,我想我在哭。我又問了一遍。我懇求。幫我指引方向的是那個警察。

我把臨時應急的祈禱毯鋪在地板上,然後曲膝跪下,額頭碰地,我的淚水濡濕了床單。我向西方磕頭。此時我才想起,我已經超過十五年沒祈禱了。我早就忘了那些禱辭。不過沒關係,我會唸出一些我仍然記得的字句:「唯阿拉是真主,穆罕默德是祂的使者。」我現在知道爸爸錯了,是有真主存在,一直都有。我在這裏看見祂,在迴廊那些絕望的人眼裏看見。這裏才是真主真正的宅邸,這裏是曾失去真主的人重新尋回祂的地方,而不是那座燈光閃耀如鑽石、有高聳禮拜塔的白色清真寺。真主在此,必須在,而我將祈禱,祈求祂寬恕我這麼多年來忽視祂的存在,寬恕我曾背叛、欺騙,行惡未遭到懲罰,直到我需要祂的這一刻才回頭。我祈禱祂如聖書所言那般慈悲、仁愛、和藹。我向西方磕頭,親吻地上,承諾我會做天課,我會做禮拜,我會在齋月齋戒,等齋月過了我也還會繼續齋戒,我承諾記住祂聖書裏的每一個字,也會到沙漠裏那座燠熱難當的城市朝聖,還會在天房﹡前磕頭。我每一樣都會去做,而且從這天開始每天都會想到祂,隻要祂成全我一個心願:我雙手沾滿哈山的血;我祈求真主不要讓我這雙手也沾滿他兒子的血。

(﹡Ka`bah,天房位於麥加,據傳為亞伯拉罕奉真主之命所建,朝覲天房為伊斯蘭教義五功之「朝功」。)

我聽到抽噎的聲音,意會到那是我自己的聲音,淌下臉頰的淚讓我嘴唇鹹鹹的。我感覺到迴廊裏每個人都盯著我看,而我仍向西方朝拜。我祈禱。我祈禱我的罪惡不會以我一向害怕的方式追上我。

※※※

暗無星光的黑夜籠罩伊斯蘭馬巴德。已經過了幾小時,我此時坐在迴廊外通往急診處的一個小休息室地板上。我麵前是一張不起眼的棕色咖啡桌,散放著報紙和翻得爛爛的雜誌──一本一九九六年四月份的時代周刊;一份巴基斯坦報紙,刊載了上星期被火車撞死的男孩照片;一本娛樂雜誌,油膩膩的封麵上是寶麗塢演員的微笑。在我對麵是一個穿碧玉色棉袍、圍著針織披肩的老婦人,坐在輪椅上點頭打盹。每隔一會兒,她就會驚醒,用阿拉伯文唸一句禱辭。我疲累地想,今晚是誰的祈禱會被聽見,是她的,還是我的。我在心中描繪索拉博的臉,那肉乎乎突出的下巴,貝殼形的小耳朵,飛斜如竹葉的眼睛與他父親如此相像。深沉如屋外黑夜的悲傷向我襲來,我覺得喉嚨卡住。

我需要空氣。

我站起來,打開窗戶。穿過紗窗吹進來的風炎熱黴臭──有過熟的椰棗與糞便的味道。我強迫自己大口吸進肺裏,但仍無法消除我胸口緊緊勒住的感覺。我坐回地板上。拿起時代周刊,飛快翻著。但我無法讀,無法專注在任何事情上。所以我把周刊丟回桌上,回頭繼續盯著水泥地板上鋸齒狀的裂痕,盯著牆角天花板上的蜘蛛網,盯著窗台上的蒼蠅死屍。但大部時間,我都盯著牆上的鍾。淩晨四點剛過,我被趕出那個有道雙扉門的房間,已經超過五個小時。我仍然沒聽到任何消息。

我已經開始感覺屁股下麵的地板像我身體的一部份,我的呼吸越來越沉重、緩慢。我想睡,想閉上眼睛,把頭靠在這滿是塵埃的冰冷地板上,漂流而去。等我醒來,或許會發現我在旅館浴室裏見到的一切都隻是一個夢:水龍頭的水一滴一滴滑落,「滴答」一聲落進血紅的洗澡水裏;左臂垂在浴缸外邊,沾滿血的剃刀丟在浴室水槽上──那是我前一天用來刮鬍子的剃刀──他的眼睛,還半張著,但黯淡無光。那比什麼都難以忍受。我想忘記那雙眼睛。

不久,睡意襲來,我不再抗拒。我作夢,但事後全想不起來。

※※※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張開眼睛。有個人蹲在我旁邊。他和雙扉門後那兩名男子一樣,戴著帽子和外科紙口罩──我看見口罩上有滴血,心不禁一沉。他的呼叫器上貼了一張小女孩的照片,眼睛天真無邪。他取下口罩,我很感激不必再看見索拉博的血。他黝黑的膚色很像哈山和我以前常在新城區市集買的瑞士進口巧克力;他的頭髮稀疏,淺褐色的眼睛有捲翹的睫毛。他說話帶英國腔,告訴我說他是納瓦茲醫師。我頓時想遠離這個人,因為我不認為自己能承受他即將告訴我的事。他說那孩子把自己割得很深,大量流血,我的嘴巴又開始喃喃唸出禱辭:

「唯阿拉是真主,穆罕默德是祂的使者。」

他們必須注射好幾單位的紅血球……

「我該怎麼告訴莎拉雅?」

兩次,他們必須讓他醒過來──

「我會做禮拜,我會做天課。」

如果他的心髒不是這麼年輕強壯,他們就救不了他──

「我會齋戒。」

他還活著。

納瓦茲醫師微笑。我花了一會兒功夫才了解他剛才說了什麼。他接著又說了些話,但我根本沒聽見。因為我已經握著他的手,我已經把他的手貼著我的臉。我在這個陌生男子肉肉的小手裏流下寬慰之淚,他沒再說話。他等待我平復。

※※※

加護病房呈L形,燈光幽微,有一大堆嗶嗶叫的監視器和呼呼響的機器。納瓦茲醫師領著我從白色塑膠窗簾分隔的兩排病床中間走過。索拉博的床是角落的最後一張,也最靠近護士站。兩個穿綠色手術袍的護士在夾紙板上記東西,一麵低聲聊天。我一路沉默地跟著納瓦茲醫師搭電梯上來,我想我看到索拉博時一定又會哭。但等我坐在他病床邊的椅子上,透過一大堆微微閃光的塑膠管與點滴線,看著他蒼白的臉,我竟然沒掉一滴淚。望著他的胸膛隨著呼吸器嘶嘶作響的節奏起伏,一陣奇怪的麻木感覺襲向我,就像千鈞一髮之際轉開車子避開迎麵對撞之後,會有的那種麻木感覺。

我打起瞌睡,等我醒來,從護士站旁邊的窗戶看見太陽正爬上奶油色的天空。光線斜斜照進房內,朝索拉博投下我的影子。他一動也不動。

「你最好睡一會兒。」一位護士對我說。我不認得她──我打盹的時候一定換過班了。她帶我到另一間休息室,就在加護病房外。空盪盪的。她給我一個枕頭和醫院發的毯子。我謝謝她,在休息室角落的塑膠皮沙發躺下。我幾乎馬上就睡著了。

我夢見自己回到樓下的休息室。納瓦茲醫師走進來,我起身迎接。他脫下紙口罩,雙手變得比我記憶中還白,指甲修剪整潔,頭髮分線清楚,我發現他不是納瓦茲醫師,而是雷蒙•安德魯,大使館裏那個盆裏種著蕃茄的矮個子。安德魯歪著頭,瞇著眼。

白天裏,醫院是眾多相互交錯的走廊所組成的迷宮,頭頂上白燦燦的日光燈照得迷離模糊。我慢慢知道醫院內部的配置,知道東翼電梯四樓的按鈕不會亮,知道四樓男廁的門卡住了,必須用肩膀頂開。我慢慢知道醫院的生活自有節奏,清晨換班前一陣快如疾風的騷動,白天裏馬不停蹄的忙亂,深夜一片靜止寂寥,隻有醫生和護士趕去急救某人的聲音偶爾劃破沉寂。白天,我守在索拉博床邊,夜裏,在醫院彎彎曲曲的走廊踱步,聽著自己的鞋跟踩在磁磚上的聲音,思索著等索拉博醒來,我該對他說什麼。最後我回到加護病房,在他床邊咻咻作響的呼吸器旁,仍然一無所知。

在加護病房待了三天之後,他們拔掉呼吸管,把他轉到普通病房。他們幫他轉病房的時候我不在。我那天晚上回旅館房間想睡一會兒,卻徹夜輾轉。到了早晨,我努力不去看浴缸。其實已經清理幹淨了,有人擦掉血跡,換上新的地板踏墊,刷洗過牆壁。但我無法克製自己不坐在浴缸冰冷的搪瓷邊緣。我想像著索拉博在裏麵放滿溫水,看見他脫掉衣服,看見他旋轉剃刀握柄,打開前端的雙安全閂,退出刀片,用拇指與食指捏著。我想像他泡進水裏,躺了一會兒,閉上眼睛。我不禁想知道,他拿起刀片劃下的那一剎那,腦海裏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什麼。

我正要離開大廳,旅館經理法亞茲先生叫住我。「真的很抱歉,」他說:「但我必須請你離開我的旅館。這對我的生意不好,非常不好。」

我告訴他我瞭解,結帳退房。我待在醫院的那三天,他沒收我房錢。站在旅館外麵等計程車的時候,我想起法亞茲先生載我去找索拉博那天晚上對我說的話:「你們阿富汗人……嗯,你們有點魯莽,不顧後果。」我對他大笑不已,但現在我卻覺得很詫異。在告訴索拉博那個他最害怕的消息之後,我真的去睡了嗎?

我上車之後,問司機知不知道哪裏有波斯文書店。他說往南幾公裏處有一家。我們往醫院的途中在那裏暫停。

※※※

索拉博的新病房有奶油色的牆,缺損的深灰色嵌條,和以前可能是白色的釉麵磁磚。和他同一個病房的是位十幾歲的旁遮普族男孩,我後來從護士那裏得知,這個男孩從開動的巴士車頂跌下來,摔斷了腿。他的腿打上石膏,被抬高,用一個捆綁在重物上的夾具吊著。

索拉博的病床靠窗,近中午的陽光穿透長方形的窗玻璃,照亮了床的下半部。一個穿製服的警衛站在窗邊,用力嚼著煮過的西瓜籽兒──索拉博二十四小時受戒護,以防自殺。納瓦茲醫師告訴我說,這是醫院的規定。警衛看到我時,稍稍舉帽致意,離開房間。

索拉博穿著醫院的短袖睡衣,仰臥著,毯子拉到胸前,臉轉向窗戶。我以為他在睡,但我輕輕拉一把椅子到他床邊時,他的眼簾忽然拍動張開。他看看我,把目光轉開。他好蒼白,盡管他們為他輸了那麼多血。在他右臂肘彎處有一大片紫色的瘀青。

「你還好嗎?」我說。

他沒回答。他望向窗外,看著醫院花園裏圍著柵欄的沙箱和鞦韆。遊戲場附近有一座弧形的格子棚,在一排木槿樹蔭下,幾株翠綠的藤蔓爬上木格架。幾個孩子拿著大大小小的桶子在沙箱裏玩。這天的天空澄藍無雲,我看見一架渺小的噴射機留下兩條白色尾巴。

我轉回頭麵對索拉博。「我剛才和納瓦茲醫師談過,他認為你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好消息,不是嗎?」

再一次,他沉默以對。病房另一端的那個旁遮普男孩睡不安穩,喃喃呻吟。「我喜歡你的房間。」我說,努力不看索拉博纏著繃帶的手腕。「很明亮,而且視野很好。」還是沉默。又過了不知所措的幾分鍾,我的額頭和上唇微微冒汗。我指指他床頭櫃上一碗沒碰過的豌豆麵和一根沒用過的塑膠湯匙,「你應該吃點東西的。才能恢復元氣。你要我幫你嗎?」

他看著我,又轉開。他的臉僵硬如石頭。我看見他的眼睛依舊沒有光彩、空洞,和我把他拖出浴缸時一樣。我拿起放在腳邊的紙袋,掏出我在波斯文書店買的那本二手《雪納瑪》。我把封麵朝向索拉博。「小時候,我常唸這本書給你父親聽。我們會爬到家旁邊的山丘上,坐在石榴樹下……」我的聲音越來越小。他又望著窗外。我擠出微笑。「你父親最喜歡的是羅斯坦和索拉博的故事。你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我曉得你知道。」我略頓一頓,覺得有點像白癡。「反正,他在他的信裏說,這也是你最喜歡的故事,所以我想我來唸幾段給你聽。你想聽嗎?」

索拉博閉上眼睛,用手臂遮著眼。有瘀青的那條手臂。

我翻開我在計程車上摺起的那一頁。「開始囉。」我說,第一次想到,當哈山終於靠自己讀《雪納瑪》而發現我一直在騙他時,他腦中會有什麼樣的想法?我清清喉嚨,開始唸。「傾耳聆聽索拉博奮戰羅斯坦,這是感人熱淚的故事。」我開始唸:「故事緣起某一日,羅斯坦自躺椅起身,心中湧起不祥預兆。他思量他……」我唸了第一章的大部份,唸到年輕的戰士索拉博去找母親,薩曼爾的公主塔敏妮,要求知道他父親的身份。「你要我繼續唸嗎?再來有幾場戰鬥,記得嗎?索拉博率領他的軍隊到伊朗的白堡?我應該繼續唸嗎?」

他緩緩搖頭。我把書放回紙袋。「好吧。」我說,他總算有反應,讓我頗感欣慰。「或許我們明天再繼續。你覺得呢?」

索拉博的嘴張開,發出粗嘎的聲音。納瓦茲醫師告訴過我,會有這種情形發生,因為之前呼吸管是經由聲帶插進的。他舔舔嘴唇,再試一次。「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