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7:六合棋(1 / 3)

�&�)kz六歲那年,我費盡心機抓住了一隻麻雀。

小麻雀十分害怕我,它不吃不喝的在籠子裏胡亂撲騰,掉了許多羽毛,沒活過兩天就死了。

我抽抽搭搭地捧著麻雀的屍體跑到阿娘麵前,哀求著想讓它重新活過來。可是阿娘說,死亡是這世間分隔活物的準則,一旦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看著手裏一動不動的小鳥,哭得極其傷心。

我生來就在這破院子裏長大,沒有一個可以陪我玩鬧的人,我想要一個朋友,哪怕它隻是一隻小麻雀。

阿娘用袖口擦幹了我的眼淚,陪我埋葬了這隻麻雀。夜裏她用草紙折了一隻小鳥放在床頭,她幫助小鳥扇動翅膀,笑著對我說:“阿淵,你看。小麻雀。”

我吸了吸鼻子,埋在阿娘懷裏,連帶著我的第一個不會說話的朋友。

*

我與阿娘住在擁擠的破屋中,她是受罰被遣到小戶府邸來充當奴役的,因為那個拋棄她的男人,也因為有了我。

我有娘無爹,是在稻草鋪上出生的孩子,因為這樣的出生,時常遭同為下人的雜役們唾棄和嘲笑,以及無休止的欺淩。

我不明白阿娘為什麼還會選擇把我生下來,她應該恨那個男人的。她從不主動與我說這些,隻是摸著我的頭,說不是我爹棄了她,是她棄了那人才對。

她希望我能陪著她,她愛我,所以誕下了我。

我點點頭。

我生得清秀,阿娘抹黑了我的臉,不讓我那麼引人注目。她不但教我識字念書,還教我認蟲識藥。娘原是偏遠寨村有名的術女,若不是因為我,她怎會淪落至此,還受他人欺壓?

身為奴人,我們母子處處受欺。總有雜工來阿娘身前晃悠,他們認為阿娘是因為不檢點才有了我,因而她也是不潔的,是可欺的。我護著阿娘,拚死擋在她身前,卻擋不下那些身強力壯的役人,眼睜睜看著娘受辱。那一日,我親身目睹了禽獸不如的畫麵,嘔吐了好久,男人走後,阿娘摟著我哭,她那麼瘦弱,渾身添了好多傷,我緊緊抱住阿娘,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痛哭一場後,我偷走了阿娘埋在山裏的蠱罐。

她身為蠱女,其實一直都沒有懈怠修術,隻是蠱術在家中被奉為邪術,她隻能偷偷修煉。

我用蠱毒慢慢殺死了羞辱我阿娘的男人,在毒發的那日,我放了一把火,燒了整個草屋。

看著在大火裏焚盡的屍體,我抓起地上的泥灰,一邊抹在自己身上,一邊笑。

人死如燈滅,這個畜生死了,再也碰不得我阿娘了。

我帶著髒兮兮的臉撲到趕來救火的阿娘懷裏哭,我身上的袖子是被火燒過的,也有火傷的痕跡,家主隻當我是死裏逃生出來,也沒查出失火原因,此事不了了之。

這一切,我做得很好。

隻是阿娘還是發現了,她讓我跪了半日,並非因為我替她報仇而置氣,而是因為我殺了人。

她不希望我的人生有那麼多是非波折,她隻希望我平安喜樂。

可是出身為奴,卑賤不堪,又何談喜樂?

直到阿娘救了一位重傷的異族男人,亦是我將來修煉習武的師父。此人因升階渡劫不成,遭了反噬,又遇上了山中狼群,跌落山崖下方被我娘發現,帶了回來。

他不是個善茬,蘇醒的那日就殺了人,是追打著我來到屋前的人。

我看見了同為仆役的那人被眼前氣息狠厲的男人折斷了脖子,重重倒地,瞪大了雙眼,心頭萬分恐懼。

可埋藏在恐懼之下的,居然是暢快。

總是欺我打我的家夥終於死了。

死的好。

下一瞬,我被男人提了起來,阿娘聞聲趕來看見眼前這幕後,紅著眼衝上來護我。男人認出當日是我娘親救了他,沒有對我下殺手,他逃離凶殺現場時順手帶走了我和阿娘。離開晏府的那刻,我曾天真地想,在此地為奴的日子終於要結束了。

不想卻是從一處到另一處的低人一等。

那時,我才七歲。

*

我第一次見到了荒無人煙的戈壁,第一次見到了金碧輝煌的宮殿,第一次被人按在大殿上,叩行跪禮。

把我們帶到這兒來到人名喚墨昀獨,是大漠裏名聲顯赫的人物。

我有些不安地攥著阿娘的袖子,聽周圍人說著聽不懂的話,而後,他們帶我住進了豪華的屋室中,為我梳洗,換上了上好的錦緞衣裳,也吃到了從未吃過的極其美味的食物。

我問阿娘發生了什麼,她的神情很是複雜,揉了揉我的腦袋,問我想不想待在這裏。

我故作不解地拖長了聲音問:阿娘,這裏不好嗎?

這裏顯而易見是極好的,娘卻問我想不想留,那便說明此處定是有什麼不妥之處。

阿娘沒有說“好”與“不好”,隻是苦笑,隨後道:“阿淵,你不是一直想讀書嗎?往後在這兒,你便可以念書學字了,也不愁餓了肚子。”

我彎著眼睛點頭。

隔日,當真有人替我備了書本紙筆送我入學堂,學堂中的學生年紀參差不齊,大多與我年歲相仿,也有較我大的,他們都是黑發黑眼的中原人,並非大漠的子民。

學堂的先生是用中土話授課的,課上不允許學生對話,我與同窗沒有任何可以交談的機會,待到散課,學生便會被專人領走。我觀察了好幾日,每位學生的監管之人是固定的,不僅會記錄問答發言,還會限製其行為。

我想,這裏比起學堂,倒更像是一個監獄。

我自幼過目不忘,在課室中後來居上,很快討得了先生的喜歡,被調去了另一課室。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學堂是分等級的,層層選拔,卓優入選。

不過一年,我就入了等級最高的學室,阿娘卻並未替我開心,她告訴我不要如此冒進,藏巧於拙,以免照得昆翟王的注意,惹來不必要的禍亂與麻煩。

我合上書本,對於阿娘的囑咐,我總是會聽的。即使我知道她已經成為了昆翟王親命的術師,也想替她分擔些什麼,她卻不希望我為王上所用。

為什麼?

王宮內的日子雖不算自在,可比原先為奴受氣的生活要好了太多,這一切都是尊為王上的素和氏帶給我與阿娘的,我不說報恩,心中自是存有感激。

在八歲那年,墨昀獨對封頂學室的十三位學生進行了挑選,他一個個地握著學生的手腕,似乎在感知些什麼,經曆一番精挑細選,選出了三人,最後又在這三人中,不偏不倚地挑中了我,收為他的徒弟。

他原是在探查我們的筋骨,饒是我如何藏巧,也無法改變自己適於修煉的根骨,早知如此,我當初就不致力於進入最高的學室,成為備選之人了。

在拜師大典的那日,我認識了阿述。

阿述是一個沒人要的小孩,他原本是沒有名字的,更沒有姓氏,是被人撿回來的。

我以為他和我一樣是被師父撿回來的,他卻搖搖頭,說,是故去的王後撿回的他。

我好久沒與同齡人說過話了,阿述小我一歲,是墨昀獨師父的第一個徒弟。他自小記憶超群,不光記得在人婦肚中的事,記得尚在繈褓時的事,隻要是他曆經的事情,就從不曾忘卻。

他記得自己是如何被母親拋棄的,記得先王後是如何抱起他,給他取名阿述的,也記得在宮殿中,他曾有過一個叫小安的妹妹。

我笑了笑,隻當他是在胡謅。

我開始在師父的帶領下修煉,白日去學堂聽學,夜間修習,與阿述愈發親近,無話不談。

阿述是我第二個朋友。

因我較他年長,他喚我為兄,我將他當作自己的家人一般對待,時常帶著他去見阿娘,三人用宴談樂。若不是阿述有一日忘了吃藥,我當真沒有意識到昆翟王悉心栽培我與其他學生,是為了什麼。

我從櫃子裏翻出了解藥,手腳慌亂地給七竅出血的阿述服下,他好久之後才微微睜眼,強作笑意地和我說:淵哥,好險呀,我差點死掉了。

我怒道:“這種時候還說什麼輕鬆話!你為什麼會這樣?”

他沉默了很久,踉踉蹌蹌走到桌邊,用筆書寫來龍去脈。

字字如刀,句句含血。

阿述與先王後的獨女一同被放逐,又因身為男兒被人撿走,幼時憑借記憶回到王城,想方設法地進入王宮,終於被挑選毫無身世的中原幼童的昆翟王看中,成功進入學院,而後寒窗苦讀,處處優異,成為墨昀獨的第一位弟子。

身為昆翟王專養的幼童,阿述與那些學生一樣,都被喂下了極烈的毒藥,隻要不按時服下解藥,就會在半刻鍾內七竅出血,毒發而亡。

我後背發涼,詫問:“你既然已經出了王城,為何還要回來?”

阿述燒掉那張筏紙:“我隻想回來看看王後是否安在,可她卻早已下葬了。”

“你傻啊。”我罵他,又皺眉:“那你現在要怎麼辦?”

阿述搖頭:“淵哥不必如此驚慌,這毒雖烈,隻要能築基為修士,便可以逐漸壓製它。”

我算是鬆了一口氣。

與此同時,我也意識到了昆翟王上的真正麵目,她絕非好心之人,而是意有所圖才培養我們,甚至用烈毒這種卑劣的法子。我今時所處的境地,無外乎隻是她待用的棋子。

我似乎明白了阿娘當年為何不願讓我被王上看中。

唯獨幸運的是,我與那些被圈養的學生不同,我和阿娘在此相伴,王上並未給我下毒下藥,用以拿捏。

我對昆翟王的感念在此刻灰飛煙滅。

此後的日子,我與阿述互相幫扶,潛心修煉,師父也毫不吝嗇地將一身本領全數傳授於我們,阿述在十二歲時成功築基,那一年,也正是我阿娘失蹤的時候。

*

阿娘消失了。

我娘一直以來都很忙,素和瑾十分重用她,娘雖身為術師,在奇術一事上的地位甚至不輸於宮內的大祭司。之前我便常常見不到她,最長的時日也不過一兩月見不到麵而已,可現今算來,我已有足足四個月沒有看到我娘了。

我問了阿述,問了師父,也問了宮內大大小小的侍從,可是沒一個人回答我。

心中湧出不好的猜疑,阿娘在此次不聞蹤跡之前,身子就十分虛弱,整個人沒有生氣,病怏怏的,吃什麼補藥也補不回來。我想臨在床前侍奉,卻因為修煉和學業忙碌,沒有時間回來照顧她。

我四處尋找阿娘,愈發慌亂,直到素和瑾將我召了過去。

上回麵見素和瑾還是我初入王宮,那時我被人按低了頭,沒能看清她的臉,這次我行完禮後抬頭直視她,才發覺坐在上位之人是個美豔至極的女子。

我沒有開口詢問阿娘的事。素和瑾道,我經墨昀獨悉心栽培五年,今時已有了一己之長,即刻前往中土接近五大護族,不得暴露身份。

我是她養出的臥底,她費心費力地培養諸多學識不淺的中原棄子,也是這個原因。

我俯首稱是,見她麵色轉晴,我趁機問了我的母親,她現今何處,為何消失不見。

素和瑾冷道,我阿娘犯下重罪,本該賜死,卻因她心腸慈善,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倘若我能將她所令下的計劃辦妥,那我重病的娘,就可以獲得釋罪。

我不解,反問阿娘犯了什麼罪。

隻聽她答:王城外流傳的並非時疫,而是因為蠱術不當誕出來的霍疫,其罪魁禍首,就是我的母親。

我胸中的一口氣蕩然泯了下去。

我並未替阿娘說什麼好話,隻是應下了素和瑾的命令,而後魂不守舍地回行,阿述見我如此傷神,上前詢問我阿娘如何了。我一把抓住阿述的手,低低道:幫我打聽消息,阿述,去幫我打聽消息……我娘,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阿述愣了好久,點頭答應了。

我來到阿娘的住處,這裏曾有過她的氣息,現今居然一絲一毫都感知不到,我無法全心相信素和瑾的所言,我的直覺告訴我,她在扯謊。

我在宮中拖了很久的時間,我告訴素和瑾派來的侍從,說我需要斟酌對策,其實際是在等阿述的消息。

阿述沒能打探到什麼,又或者說我阿娘消失的太過徹底,他也受了素和瑾的命令,與我一同被遣往中土,我們所負的任務,無非就是探明當世護族的實力。師父還道,倘若身份暴露,直接自盡。

我笑著同阿述說,我們隻是大王捏在手裏的棋子罷了。

阿述自嘲地笑了笑,他身上的限製較我更多,也當真更不自在。他說:大王想要這被世代仙脈庇護的天下,有可能麼?

我望著茫茫戈壁,身處其間,我與他都不過是滄海一粟,匹敵那些高遠之物,簡直癡人說夢。

阿述張開了雙臂,他在擁抱無形的風,他說:哪怕毒發死在外麵,也比回去強。

原是從那時,他就有逃身的打算了。

*

我回到了出身之地,晏家。

我阿娘姓晏,我也是姓晏的,不是此家的姓,而是我娘的姓。

七歲那年,我被迫離開了這裏,十三歲時,我又回來了。

我在府門外跪了很久,說起當年被人擄走的慘事,說起我對家主的忠心,一番演戲過後,我仍舊是府裏的下人。我開始用無數的謊言編織出這六年時間,不過是顛沛流離,痛失娘親,家主看在我念及舊主恩情,還願意回來,考量我一陣後,提攜我給家中少爺作書童。

在晏家住下,我開始夜夜做噩夢,被夢魘驚醒,胸口抓心撓肝地疼。

我問過府院各處的人了,瘟疫由西傳入,大肆興起是兩年前的事情,今年在西戎王城中流行的就是時疫,不可能是由我阿娘煉蠱不當造出來的病亂。

素和瑾在騙我。

她為什麼要說這種話術?我與那些用毒藥操控的臥底是不同的,我沒有受到性命的限製,離得開她手裏的解藥。那素和瑾放我遠去執行任務時,讓我親眼看看被她收在麾下的母親,不是更容易讓我安心聽她差遣嗎?

難道說……

素和瑾根本就不能拿出我安然健在的阿娘。

我抓緊了胸口的衣襟,搖頭想:不,不會是這樣,若素和瑾讓我存心懷疑,甚至下了定論,我娘這份籌碼也就不複存在了,這分明就是給我更好脫離她控製的機會,素和瑾不會這樣做的……

我慌了心的想調查我娘的事情,對於接近護族的任務不甚上心,不久收到了阿述寄來的密信,他欲以弟子身份加入護族宗門,不想這些大宗收徒極為嚴格,如他這般毫無來曆,不明不白之人,哪怕根骨上佳,也是不收的。

我寫信回道,潛伏並非一日之功,欲速不達,若著急冒進,恐怕更容易掉鏈子。

我盡力將自己的思緒從對阿娘的擔憂中轉回現實,我沒法回到西漠去尋阿娘,也沒法子將自己往日的真實經曆袒露給他人,我似乎隻能按照素和瑾的命令,為她效力。

素和瑾她算準了我與阿娘相依為命,哪怕心中存在懷疑,我也是舍不得離開我娘的,借此肆意拿捏我,催使我。

令我犯嘔。

天下是她的棋盤,我是她捏在手裏的一顆棋子,我於她的作用,隻是落在合適的位置,助她棋成得勝。

我不甘心。

可又能如何?

在晏家裏,我勤勤懇懇,本本分分做事,阿述暫時在某小門派安了身,我們都在靜靜布設局麵,等待時機。可處在這家小門戶,家中之人屬實不夠進取,不修真求道不說,教管差,就連眼界也不長遠。

我想設法為自己謀得名聲,劍修風靡,師父教授與我的刀法自然是用不了的,我鑽研著將它變為劍法,天下獨我通曉。

晏家少爺時常闖禍,受到責罰的總會是我,罵我沒能看管好他,又或而,少爺需要一個擋箭牌,家主和夫人需要一個出氣筒。我心中知曉,與少爺攀好關係,又盡心善待家主,偶有一日,家主為事業煩憂,自言自語似的問了身旁的我,我故作惶恐地小聲回答,解了他的難處,家主大喜,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不想你竟有如此才幹。

我十分謙遜地搖頭,話裏話外盡是恭維,家主被我哄得開心,笑著理事去了,我又繼續佯裝充傻。

少爺的功課是由我代寫的,學業也都是由我代做的,我開始用人言造勢,傳道家中少爺不學無術,甚至不如身側書童,而後裝作可憐地去家主院前跪罪,表麵上是在為少爺說好話,可話裏一下又一下地戳著那個紈絝子弟的荒淫。

我有母無父,又對人言母親病逝,家主知我身世,覺我為人聰慧,卻孤苦無依,要認我為義子。十五歲時,我以義子身份拜入了晏氏家中,不再為奴。

此後,我便想方設法的與護族接近,怎奈家小位卑,如何都混不上什麼名號,我竭力爭取的機會是他人拋來拋去微不足道的施舍,即便如此,我也得牢牢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