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識到自己要死了。
一瞬間，眼前掠過無數畫麵，浮光掠影，走馬觀花。
人生的無數回憶就像綿密的氣泡一樣包裹著他，緊密又稍縱即逝。
他好像聽見了槍響後不斷飄遠的餘音，嘈雜後又在一瞬間遠去。
好像看到了雨林中，碧綠闊葉上不斷濺起的雨珠。
那讓他想起幼年，故鄉的空氣濕潤，下了雨，他頂著荷葉走在水塘邊，看到荷花聘婷粉白，大珠小珠落青盤。
然後，雨珠死了，空氣死了，靈魂還在不甘心地用力呼吸著。
吸氣、吸氣……用力，呼不出去。漫無邊際的寒意滲透五髒六腑，刺入骨髓，雙手拚死用力，滾動的喉嚨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看不到，也聽不到了。
不知何時，在空寂無聲的黑暗中，他好像回到了母親柔軟的子宮中，所有的痛楚都在這一瞬被壓進身體內部，隨著最後一瞬針紮般尖銳的疼痛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同活著的實感一並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漸漸感覺不到疼痛，聽不見聲音，看不見事物，陷入一種空茫的空白，意識不斷下沉，下沉……
不知道多久之後，他好像恢複了意識，思緒依舊渙散，好像掉到了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一樣。
他不覺閉緊雙眼，血管裏的血液在滾燙地流淌，肌膚好像在一點一點回溫，脈搏的聲音清晰入耳，心跳在用力掙紮。
吸氣，再吸氣，用力吸氣。
突然，呼吸聲，蟬鳴聲，柴火聲，流水聲，交談聲，無數的聲音忽然灌入他的耳中，世界突然升高了幾個聲量，嘈雜到讓人害怕。
大概這就是為什麼嬰兒出生總要放聲大哭吧，不僅僅是為了咳出肺腔中的水。
他能夠重新感受到這個世界了。
他聽見自己在放聲大哭，聲音稚嫩尖銳，像是剛出生的嬰孩，他好像變成了很小很軟的一團，被抱在懷裏，這個懷抱裏有一股血的味道，心髒在掙紮跳動，急促，鮮活。
“Violet·Taylor……his……name……is……Violet·Haslam…Taylor……”
……
他重生了，重生在1923年的英國。
剛剛誕生時他曾聽到的斷斷續續的囈語是他這輩子的生身母親在彌留之際留下的隻言片語，那個英國女子在一個雨夜敲響了伍爾斯孤兒院的門，在這裏生下了維奧萊特。
女人說，她的名字是薇爾莉特，孩子的父親叫哈斯拉姆，孩子就叫維奧萊特·哈斯拉姆·泰勒，她希望孩子能夠像父親一樣英俊。
“但很可惜，你長得像你母親，不過也好，她長得其實不賴。”科爾夫人這麼告訴維奧萊特的時候，正在房間內一張雜亂不堪的桌子後麵清點賬單。
維奧萊特坐在桌邊一把有點搖晃的小椅子上，借用科爾夫人房間裏的燈光看書。
這個時間段，大部分孩子都該睡覺了，但是維奧萊特總不願意在床上躺著，而是選擇抱著一本書敲開一間亮著燈的房間的門。
科爾夫人勸戒了許多次，但維奧萊特堅持如此，她就讓這個孩子以後直接到她的房間來看書，但過一段時間必須休息一下，可以和她聊聊天。
孤兒院裏並不是隻有這一個屋子還亮著燈——有兩個孩子得了水痘，正與其他孩子隔離開來進行治療，孩子們都不被允許靠近。
不是沒有孩子提出幫忙，但科爾夫人說，孤兒院不缺少大人，孩子能夠健康長大就是很好的幫助。
但是大人也不能全進去，每次都是一個叫做瑪莎的年輕醫生進去照顧，給兩個孩子喂藥，量體溫，擦身體，她每次進去之前都得戴上手套，用布巾遮住口鼻。
今晚也是如此。
好在兩個孩子恢複得都不錯，瑪莎來彙報的時候，說不出意外，三四天之後他們就能痊愈。
“那就太好了。”科爾夫人鬆了口氣，孤兒院的整體預算還沒有太低，她得以稍微緩解內心的焦慮，又低下頭看起賬單來，“接下來我們還需要…嗯，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