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8月11日(星期日)
“就是這部電話,完事了直接掛掉就行。”
負責若槻的護士如此說道,然後繃著臉轉身離開。護士是個身材微胖,但眼睛大而有神的京都美人。她一直都對身負重傷的若槻抱有同情,態度也和藹可親,這是怎麼了?
若槻道了謝,護著用三角巾掛在脖子上的右臂,坐在休息室的沙發上,然後拿起電話聽筒,通話處於保留狀態。
“喂,我是若槻。”
“……喂。”是阿惠的聲音。護士沒說電話是誰打來的,所以若槻吃了一驚。
“喂?阿惠?”
“你的傷,不要緊吧?”
“嗯,手術很成功,會好的。醫生說傷口是被鋒利的刀一口氣劃出來的,愈合起來反而快。”
“哦……我是看新聞知道的,嚇死了……”
“嗯……我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若槻忽覺砸死菰田幸子時的觸感重歸握著聽筒的手心。
那像是一種柔軟的、質地類似於豆腐的物質,裝在薄薄的素燒瓶子裏。它是那樣脆弱,稍微用力一砸,便會碎得不成原樣。就是那樣一個東西,掌控著我們的一切。
“我很擔心你的傷勢,又怕你緩不過來……”
若槻幾乎沒有自己殺了人的感覺。菰田幸子的死留給他的,唯有生理上的不適和隱隱的苦澀。
他對自己能這麼想得開頗感驚奇。雖說菰田幸子多次行凶,手段殘虐至極,但她無疑和自己一樣是人。然而,“
終結她的性命”令他產生的情緒波動,和把步甲蟲扔進裝有對二氯苯的毒瓶時一樣微小。他甚至對自己沒怎麼感受到良心的譴責產生了些許愧疚。
“我沒事啦。當時也沒別的辦法啊。不瞞你說,警察才找我問過話呢。雖然沒有目擊證人,但警察也知道她是個什麼貨色,說是應該會算我正當防衛的。”
“哦,那就好。”
阿惠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若槻能感覺到她的記掛,心裏暖洋洋的。
“不過你隻有一隻手能用,很多事都不好弄吧?”
“是啊,所以我媽在這兒找了個酒店住下,每天來醫院照顧我,都讓她別來了……”
“要是我能飛過去看你就好了……”
“哎呀,我挺好的,沒事。倒是你……已經不要緊了?”
“嗯。”
若槻心想,她是不是想起了在黑屋的經曆?再堅強的人碰到那種事都不一定承受得住,更何況是阿惠這種心思格外細膩的……
“我的想法沒變。”阿惠吸了口氣,幽幽道。
“啊?”
“我還是堅信,沒有人生來就是邪惡的。”
若槻被她說得有些啞口無言。
“你遭了那麼大的罪,就不恨她嗎?”
“我很怕她,也很恨她,甚至想殺了她。可就因為這個把她當怪物對待,那我就一敗塗地了。”
“哪怕她幹了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若槻半信半疑地問道。
“孩子會下意識地用別人對待他們的方式來對待這個世界。她肯定
是從記事前就受盡了這樣的對待,所以隻會用那種方式活著。肯定沒有人教過她,傷人、殺人是不對的。”
看來,那樣恐怖的一段經曆也沒能改變阿惠的信念。若槻被她的堅強折服,同時也放下了心頭的大石。
“所以你還是覺得菰田幸子不是心理變態?”
“別用這個詞。我是不想說死者壞話的,但我總覺得那個金石才是真的心理有問題,他不過是把自己心中的邪惡投射到了別人身上。”
“你對他也太苛刻了吧?”
“你光顧著菰田夫婦,沒看清金石的真麵目。”
“真麵目?”
“真正危險的,反而是金石那樣的人。”
“啊?”
在這一連串的事件中,金石助教顯然是受害者。在若槻聽來,阿惠的說法著實不妥。
“我就知道你一時半刻也理解不了……因為我認識金石的同類,而且,他們是跟我很親近的人。”
阿惠說的是誰?若槻很是詫異。
“說起這個,我還得跟你道個歉。”
“啊?”
“你最近不是給我家打過好幾次電話嗎?我昨天才聽父母說起……”
“你說這個啊……那也是因為你受的刺激太大,還沒恢複好。”
“才不是呢,那都是借口。他們隻是想拆散我們罷了。”
“畢竟鬧出了那種事,伯父伯母會那麼想也是情有可原……”
“不是的,根本就不是因為那些!”阿惠的情緒好像有點兒激動,“我父母希望每一件事都能按他們
的想法來。他們希望我永遠都不要長大,最好一直都跟洋娃娃似的,穿著帶花邊的漂亮衣服,邁著小碎步走來走去。”
“但……那也是因為他們太寵你了吧。”
“才不是呢……我從頭跟你解釋。”阿惠深吸一口氣,洪水決堤般敘述起來。
“我父母的婚姻幾乎就是一場政治聯姻。年輕的企業家,娶了城市銀行分行行長的女兒,他們對彼此沒有任何感情。據說結婚以後,他們的關係也一直都很冷淡。旁人生怕他們離婚,就催他們趕緊要孩子,不是都說孩子是婚姻的紐帶嗎?可那些人有沒有想過,被活活當成紐帶的人過的是什麼日子?我總是被兩邊拉扯著,感覺人都快被撕裂了。”
“你是夾在父愛和母愛中間左右為難吧。”
“也不是。我父母隻是在拿我博弈,看誰能隨心所欲擺布我。我當然盼著父母能夠和睦相處,所以心裏一直都很痛苦。我總是提心吊膽的,生怕聽了一個人的話,就會傷害到另一個人。可他們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因為他們本就沒有愛過任何人。”
“但他們總歸是愛你的吧?”
“不。對他們來說,我不過是棋盤上的一枚棋子,所以他們不容許我有自己的想法。我準備來京都上大學的時候,他們也是百般阻撓。這次的事情,也隻是他們刁難的借口罷了。”
在親子關係有問題的家庭長大的孩子,往往很容易鑽牛
角尖。若槻認為阿惠的說法肯定有曲解和誇張的成分,但回想起與她父母通電話時感到的寒意,有些細節又確實對得上。
“我對金石助教的第一印象就不太好。聽他發表了一些見解之後,我就意識到他跟我的父母是同一類人,對人抱有冷酷偏見的人,都會散發出相似的氣場。”
“怎麼聽起來就好像伯父伯母有某種人格障礙似的。”
“沒有啊,他們都是很普通的人。也許加個‘幾乎’會更準確一點兒吧。問題在於,他們都有一種病態的厭世主義思維,對人生和世界抱有深不見底的絕望。他們會把那種漆黑的絕望投射到自己看到的所有東西上,絕不認同人的善良與上進心有可能讓世界變得更美好。”
若槻沉默不語。
“也難怪他們會帶著超乎必要的惡意去看待世間的所有事物。為了保護自己,他們玩弄起了巧妙的手段。他們不跟任何人構建情感紐帶,也不依戀任何人,如此一來,即使遭遇背叛,也不會受到傷害。而且他們會給所有威脅到自己的東西貼上邪惡的標簽,這樣就能在關鍵時刻毫不心疼地將其排除。在我看來,有人格障礙的人一眼就能被看出來,問題並不大。真正在毒害社會的,反倒是這種看似普通的人。”
若槻有點兒心虛,隻覺得阿惠好像是在指摘他的冷酷無情,也許他是為了保護自己免受殺人帶來的良心苛責,
下意識地將菰田幸子劃出人的範疇。確實,任何一個人都可以通過這種心理層麵的小手腳輕易轉變為殺人犯。這也許比金石所謂的心理變態者的存在更加可怕。
“……隻有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才會團結一致。把自己的情緒放在一邊,為了共同的利益攜手合作,別提有多默契了。在高中的世界史課上學到合縱連橫的時候,我最先聯想到的就是父母。”
阿惠一反常態變得健談。若槻忽然想起了金石引用的那句話——通往地獄的道路,是善意鋪就的。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那樣的諺語,但這也算是厭世主義的極致了。不過反過來興許也說得通——惡意造就的圍牆,也能發揮出防波堤的作用。因為對父母的抵觸,阿惠在心中築起了一層堅硬的“殼”。也許就是這層“殼”在機緣巧合下保護了她,沒有讓她因為在黑屋的那段可怕經曆受到嚴重的心理創傷。
“……最近他們編出各種莫名其妙的借口,安排我跟我爸公司的年輕員工見麵。兩個平時勢同水火、互相憎恨的人,偏偏在這種場合互相遞眼神,串通一氣,用意簡直不能再明顯了。光是在一旁看著,我都覺得惡心。”
不經意間,阿惠說出了這麼一番讓若槻不能置若罔聞的話。若槻用若無其事的口氣問道:“感覺那人怎麼樣?”
“我可討厭了。雖然是東大畢業的,可一看就是那種
混運動隊的人,皮膚曬得黝黑,身高大概一米八,肩膀很寬,頭發梳成整整齊齊的三七開,每次見麵都擺出一副開朗陽光的樣子。”
若槻不禁擔心起來,阿惠不會是看上那人了吧?
“不過他既然能被我父母看中,搞不好那些表象都是裝出來的。反正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由他們擺布了。我的人生我做主,選誰做人生伴侶,也是我自己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