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以來,何以城一直過著看人臉色的生活。
他像是住在山洞裏的原始人,被雨阻隔在洞口,聽天由命,運氣好才能在洞外撿到些許果實。
“小何啊,你過來一下。”
何以城被叫去他的辦公室,上司則當著他的麵點燃一支煙,身體傾斜著將胳膊架在椅子扶手上,仿佛一位高位癱瘓的螃蟹。
螃蟹擺動著他的兩隻鉗子,嘴裏冒著泡,說道:
“小何,你這個月的業績又沒達標。”
“怎麼會呢?我明明按時提交了所有任務。”
“指標調整了。你應該知道的,這段時期公司的運營十分困難,公司要求每個人的業績都上漲了10%。”
何以城回過頭,透過辦公室的門窗向外望去,能夠看見房間外的同事。
他們聽到了何以城與上司的對話,有兩個人抬起腦袋來望向他,但又馬上識趣地低下頭。
他們不敢出聲,甚至怕被上司的目光瞥見。
“老板,您應該知道我家裏的情況,我十分需要這個月的獎金。我娘身體不好,現在還在用藥。您看這樣如何,我下個月再把這個月剩餘的任務量趕回來……”何以城強呈出笑容,希望得到上司的妥協。
“小何啊。”螃蟹朝著他的頭顱吹了一個泡泡,義正言辭道:“我非常理解你的處境,但我必須以大局為重,不能因為你的幾句話就為你破例。”
他的嗓音又馬上降了一個檔次:“我這剛好有一箱別人給的蘋果,你帶回去給你娘吃吧。”
何以城愣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他竟想用一箱蘋果就打發掉他。
他的眼角開始抽搐,但他強忍著憤懣,從上司手裏接過了禮盒,居然還要對他表達謝意:
“讓老板費心了。沒什麼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走到樓下,何以城直接將蘋果禮盒丟進了垃圾箱。
他娘需要的可是藥!才不是這一箱蘋果。
他朝著垃圾箱狠狠地踹了幾腳,直至將自己踹得又累又疼才罷休。他僅能以這種方式發泄自己的不滿。
就因為這莫須有的原因,將他本應到手的獎金扣掉了。
但何以城什麼也做不了。
有一次,他離公司稍遠的地方吃午飯,將他的老大眾停在店門口。一頓飯的功夫出來,他的車就不見了,他緊張地四處張望,發現十幾米遠的地方,一輛拖車掛著他的老大眾,正要往前開。
何以城跑上去叫住了城管。
“你這是做什麼?為什麼要拖我的車?”
城管探出半個腦袋來,說道:“你違章停車,拖的就是你的車。”
“你這是什麼道理,我吃了頓飯,就要把我的車拖走。再說了,又不隻有我一個人停在路邊上,你怎麼不拖他們的。”
何以城據理力爭,要求他把車還回來。
“去車管所取吧,記得補罰款。”
他的話強人所難,去車管所一來一回,得耗費掉大半天時間。
城管將頭伸回了車內,正要離開,又被何以城叫住了。
他掏了掏身上的口袋,從中掏出兩張百元紙幣,伸到城管麵前,被他一把抓住。
“早這樣不就行了嘛。”
何以城看出了他的嘴臉,他想將錢收為己有,便專挑那些停在路邊的舊車,知道開這些車的人都沒錢沒勢,就算受了委屈也隻能咽肚子裏。
何以城在外不受待見,到了家中也得不到片刻休憩。
他那年邁的母親得了肺癆,下不得床,又一直不停地咳嗽。
見到他下班進屋,母親咳得更猛烈了,又在咳聲間隙摻插辱罵的話。
“我怎麼生了你這個沒出息的兒子。”
“你是想把我丟在這暗無天日的房子裏活活熬死。”
何以城沒有回話,他將想說的話都嚼碎了爛在心裏,默默的忍受著。
他做了一些吃食,招待完母親便走進隔壁小房間,把一張鋪著舊衣服的木板當成床墊,將就著躺下睡覺。
當晚,母親難得沒有發出咳嗽聲將他吵醒。
2
何以城將身子陷在沙發靠背裏,鼻子裏聞到一股原木的清香,久違地感到了一絲放鬆。
房間裏並不亮堂,卻也不暗淡。幽光撞破門簾,在白牆上緩緩移動。
他第一次來到心理谘詢師的家,覺得這地方比他的家舒適不少。
劉蓉坐在何以城麵前的座位上,眼色柔和地望著他,等待他先開口。隻是靜悄悄地看,沒有做出打量和評判。
何以城從鼻孔中長長地出了口氣,問向劉蓉:“劉老師,我難道是生病了嗎?”
“為什麼你會有這種感覺?”劉蓉不帶任何情感地將問題拋了回來。
“那天早上我發現我娘死的那一刻,突然覺得釋然,我從未感覺到如此輕鬆,但同時又讓我滿懷罪惡感。我不但沒因我娘去世而痛哭流涕,反而覺得欣慰。這種情感讓我覺得我背叛了她。我來這裏的原因是想知道自己生了什麼病。”
“如果僅憑你剛才告訴我你的那些經曆,我敢肯定。何先生,你並沒有生病,你是一個正常人。”
“我不想我娘死,但事實是我在她死後覺得如釋重負,你敢說在我出現了如此罪惡的想法後,依舊是個正常人?”何以城微微傾斜了下腦袋,表示出他的質疑。
“我肯定你的想法都是正常的。其實換個角度就能幫助你更好地理解你深層次的想法。”
“什麼叫做我深層次的想法。”
“你可以把它當做潛意識或是別的什麼名字。接著聽我講吧。”劉蓉調整了一下坐姿,翹起二郎腿,將手交叉著放在膝蓋上。
看樣子,她正準備進行長篇大論。
但何以城還是很認真地聽著。
“作為一個兒子,愛母親是種很普遍的行為。從正常來看,一位無助的孩子十分依賴母親,便會產生某種意義上的‘愛’,這種愛就是無條件地將她捆在自己身旁,這就像是無形的擠帶。直至人長大成熟,無形的擠帶依舊聯係著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