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懾紀年61年,公元2269年。
畢雲峰和曹彬是在武器博物館的門口遇到那個男人的。相隔老遠,畢雲峰一眼就看出了那個男人是他們的同類——來自過去的公元人。事實上,即使在200多年前的公元時代,那個男人也比大多數男人更有男人味。
那個男人穿著一件這個時代已經很少有人會穿的黑色皮夾克,夾克上已經有不少磨損的痕跡,但依然非常整潔。畢雲峰懷疑這件破舊的皮夾克也是來自於200年前的。他的臉龐瘦削,線條分明,一頭已經有些灰白的頭發整齊地向後梳理著,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下巴上亂糟糟的胡子。不知道為什麼,畢雲峰總覺得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古典的雄性氣息,就像是從一個中世紀的戰爭油畫上走下來的武士,又像是一個剛在鬥獸場裏割開對手喉嚨的角鬥士,更像是一個腰間別著一把左輪手槍的西部牛仔,剛剛從肮髒嘈雜的小酒館裏走進午日陽光的塵土飛揚。事實上,畢雲峰後來才知道,他的腰間真的別著一把手槍。
這座世界兵器博物館沒有建在任何一棵巨樹建築上,而是建在已經很少有人來的地麵上。這座建築四四方方,棱角分明,一排沒有任何裝飾的柱子矗立在大門外,大門外是一道寬敞的階梯通向地麵。他們沿著台階走上去的時候,和那個男人擦肩而過。曹斌也注意到了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的目光一直注視著前方,眼神銳利堅定,仿佛盯著虛空中的一個目標,其他的外在物對他來說都是無可緊要的。
他沒有向畢雲峰和他身邊的人掃哪怕一眼。按理說,他們從200多年前被拋到了這個陌生的時代,就像是從過去來的時間移民。公元人遇到公元人總會有一些老鄉見老鄉的親切感,但這個男人似乎完全沒有和他們交談的欲望,他徑直從畢雲峰和曹彬身邊走過,步伐穩健地走下台階,沿著來時的路走向停泊的飛行車。
“是他?”曹斌驚奇地望著他的背影,“他也休眠了?”
“你認識他?”畢雲峰問。
“那是托馬斯·維德,”曹斌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個人的背影,“他是前PIA局長,階梯計劃的主要負責人。”
“PIA?”畢雲峰困惑地看著曹峰,一下子沒想起來,“那是……”
“行星防禦理事會戰略情報局,”曹斌解釋道,“維德擔任PIA局長期間主導了階梯計劃,就是那個送了一隻大腦去太空的笑話。那會兒我作為科學顧問旁聽過一次行星防禦理事會會議,不過,在那次會議上,階梯計劃被否決了。但後來他們還是送了一個中國人的大腦去了太空。”
“我聽說過階梯計劃,你覺得那是一個笑話?”畢雲峰皺了皺眉頭。
“難道不是嗎?幾乎所有人都是這麼認為的,”曹彬不屑地說,“耗費了巨額的人力物力財力,就送了一顆冷凍大腦去太空。而且,你大概還不知道,階梯計劃一開始就失敗了,發射後不久有根蛛絲就斷了,那個大腦就不知所蹤了。不過現在看來,階梯計劃幸好失敗了。”
“為什麼?”
“想想看,雲峰,自從三體危機開始,三體人從來沒有和人類進行過實質性接觸,我們對三體人最大的優勢就在於我們的思維是不透明的,這也是麵壁計劃能夠成功的關鍵。如果三體人真的得到了人類的大腦,他們就能夠對人類的大腦進行充分的研究。按照三體人的技術水平,他們對大腦的研究幾乎肯定會比人類研究的深入,別忘了,即使是今天,人類對大腦的認知還是很淺薄,如果三體人破解了意識的秘密,後果不堪設想。”
“我明白了,如果三體人破解了人類大腦,我們有可能喪失唯一的優勢。”
“不僅如此,如果三體人破解了人類意識的秘密,他們甚至可能在超級計算機中建立虛擬的人類文明來模擬人類文明的走向,進而竊取到人類社會所有的秘密。所以,現在人們普遍認為,當初有人故意破壞了階梯行動。”
“如果真的是這樣,這個人生活在威懾紀元之前,會被認為是一個罪犯而上絞刑架,如果這個人生活在威懾紀元後,這個人會成為一個英雄。”畢雲峰評論道。
“沒錯,據說,送大腦的主意就是PIA局長托馬斯·維德親自提出的。”曹彬說,“現在看起來,這個計劃簡直愚不可及。如果三體人真的得到了人類的大腦,很可能會導致整個威懾計劃的失敗。不過也可以理解吧,那個時代的人已經被三體人嚇破了膽,才會做出這種瘋狂幼稚的舉動。”
“我聽說也有人這麼評價過麵壁計劃,當然,那是在末日戰爭之前,”畢雲峰卻有不同的看法,“我看這個維德很有一套,他能跳出常規思維來看問題,這本身就是一種能力。而且,我總覺得現在就給階梯計劃蓋棺定論恐怕還言之過早。”
“不管怎麼說,階梯計劃已經沒用了,”曹彬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爭論,他轉身望著遠處的新北京,“沒想到他們真的建立了黑暗森林威懾,了不起啊。”
畢雲峰點點頭,“是啊,這真的是個了不起的時代。”他也回頭望著遠方的城市森林,每一棵巨樹都是火樹銀花,光流在巨樹間穿梭不休,每一棵巨樹都是一個街區,依靠高速運行的交通網相連,“沒想到這些年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不過,他來這裏幹什麼?”
“可能和我們一樣吧,來這裏懷懷舊,”曹彬笑著說,“這個博物館裏保存的都是舊時代的東西。”
“那你可來錯地方了,這是一個軍事博物館,”畢雲峰也笑了笑,“老曹,你聽說了吧?他們要更換執劍人了。”
“我聽說了,羅輯已經執劍五十四年了,他不可能永遠執劍下去。”
“我聽說……國際法庭要審判他。有些人指控羅輯犯下了世界滅絕罪。”
“這群混蛋,這根本就是卸磨殺驢,過河拆橋!”曹彬搖搖頭,“羅輯明明拯救了世界。”
“說實在的,如果他們沒這麼做的話,我反而會感到奇怪,這可是人類的共性,”畢雲峰笑了笑,“這種事情,曆史上可不是沒發生過。”
“你是說把救世主送上斷頭台?就像耶穌被釘上十字架?”
“沒必要扯那麼遠,而且耶穌是不是真實存在都不好說。想想袁崇煥和貞德的命運就知道了。救世主之所以能成為救世主,是因為他們手中掌握著強大的力量,但這種力量不一定是武力,還可能是其他一些東西。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能讓敵人感到畏懼。但這種力量不僅僅是讓敵人感到畏懼,當敵人還在的時候,這種力量給了己方陣營以信心,但敵人消失以後,對這種力量的畏懼就顯現出來了。人們意識到這種力量可能會失控,不管是統治者還是普通民眾,都不希望這種力量繼續存在。我們的祖先可早就說過了,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好了,雲峰,別瞎想了,我們走吧,”曹彬拍拍他的肩膀,“樂觀點兒,現在這個時代應該是最好的時代了。好好享受生活吧。”
他們走上台階,走進博物館的大門。接待他們的是一個叫納爾遜的人,他是這個博物館的管理員。見到畢雲峰和曹彬,納爾遜顯得很高興。他熱情地和畢雲峰和曹彬握手,說,“我是這家博物館的館長喬治·納爾遜,非常歡迎二位到訪,現在肯來參觀這個博物館的人可不多了。”
畢雲峰注意到納爾遜的外貌,他是個一眼就能看出是男人的男人,他問,“您也是公元人?”
“啊?不,”納爾遜笑了,他連連擺手,“我不是,我是這個時代的人。很多人會誤以為我是公元人,這樣也不錯,畢竟現在來這裏的公元人是最多的。”
這座博物館是陳列人類有史以來所有武器的博物館。在大低穀時代,許多國家的博物館都遭到了損毀。秩序重建之後,在有識之士的呼籲下,聯合國主導建立了一些博物館,其中就包括這個軍事博物館。在這個軍事博物館裏,收藏著世界各國從古到今幾乎所有的兵器。聯合政府建立這座博物館的本意是激勵人們的鬥誌和尚武精神。在大低穀時代剛結束後的那些日子裏,這座博物館曾經大受歡迎,絡繹不絕的人們從世界各地趕來參觀這個博物館,試圖從那些冰冷的殺人兵器身上汲取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