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桂蓮扶著牆,斜靠在一根電線杆上,緊緊地閉著眼睛。
正是年關時分,縣城裏滿是鄉下進城辦年貨的人們。這幾年政策穩定了,大家手裏有了點閑錢,緊緊攥了一年的積蓄和憋著的熱情這幾天都要揮灑在這裏。大街上車水馬龍,汽車的鳴笛聲和人們的喧鬧聲此起彼伏,間或還夾雜著鄉下人趕進城來的牲口們大聲的嘶鳴。
但這些熱鬧和李桂蓮沒有一點關係。她現在的全部心思,隻在手裏緊緊攥著的那張紙上。
那張紙是醫院的確診單。她雖然不識字,但上麵的每個符號都像子彈一樣射中了她的心髒——醫院穿白大褂的女醫生說,她的兒子和兒媳婦不孕不育的原因,百分之百在於男方——也就是她的兒子楊大樹有了毛病。
她顫抖著雙手接過這張單子時,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從那個女醫生嘴裏蹦出來的一個詞兒:百分之百。也就是說,這兩年來隱藏在自己心裏的那個最可怕的想法,竟然是真的。
兒子楊大樹結婚一年後,她發現兒媳婦香芸的肚子仍然像剛用碌碌碾過的麥場那樣平坦,這讓她和老頭子楊建林著了急。為此她在村裏的關帝廟給送子娘娘上過香,也給觀音菩薩許了願,甚至還聽別人勸說到娘家的三角浪村找瞎眼巫婆開過藏藥,但這些都沒能幫香芸讓肚子鼓起來。後來,在娘家兄弟的勸說下,眼看著年關到了,家裏也沒啥忙乎的,臘月二十那天她帶著兒子和兒子媳婦到縣醫院檢查了一下。
其實在檢查之前,她心裏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問題肯定出在香芸身上。為什麼呢?家裏的公雞采蛋,有的母雞一天能下兩個蛋,而有的母雞就是下不出來;一大把一大把的麥子種到地裏,有的地能結出飽滿結實的大麥穗,而有的地結出來的則全是癟穗兒——兒媳婦香芸肯定是下不了蛋結不了穗兒的那類。再者說了,從根兒上論,楊氏家族在村子裏是個大戶,先不論自己的丈夫楊建林兄弟四個,自己也生了三個閨女一個兒子。而香芸家卻有一個到死沒能生育的老姑奶奶——盡管她跟香芸沒見過幾次麵,但在李桂蓮心裏,那也是一根藤上結出的倆瓜,根在那擺著呢。
盡管如此,在她心裏私底下仍然有一個可怕的想法,萬一兒子是個結不了穗兒的假秧苗子,那罪過就大了去了——媳婦可以再娶一個,兒子可隻有一個。
因此,在去醫院取結果這事上她存了一點私念頭——她自己來拿,無論結果怎麼樣,下一步怎走心裏還能有個準備。要真是兒子有問題而讓全村人知道了,那風言風語的,肯定是磨盤壓了手——怎麼著也抽不出來了。
現在這個最可怕的念想終於成了現實,她卻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在電線杆上靠了半天,李桂蓮哆哆嗦嗦地把那張單子放進貼身的衣服口袋裏,用手小心地摸了摸,長噓了一口氣。想了半天,她已經有了主意——就是天塌下來,這事兒也得憋肚子裏去。至於以後的路怎麼走,她自有一番想法。打定了主意,她不像剛出醫院那樣慌張了,從從容容地整理了一下衣服,照舊上街采辦年貨去了。
回到村時,太陽已經擦著馬蓮灘落下去了。畢竟心裏有了鬼,她想避開人們經常挑水飲牲口的下溝道,繞到陽坡台的小樹林裏往家走,沒想到路上還是碰到了自己最不想碰到的人——張皮匠的媳婦孫梅花。這是個有名的長嘴婦,村子裏有點風吹草動,都能引起她極大的興趣。“蕎麥花四楞子,大腳婆娘竄門去,竄東家,竄西家,一下竄了十八家,叭達坐到淨地下,抽個煙了再說話。。。。。。”她就是這首兒歌裏麵那個活生生的大腳婆娘,東家騾子西家馬,王家婆娘李家漢,誰家母豬下了崽,誰家地裏種了瓜,沒一件她不想說道說道的。
孫梅花手裏挎著一個籃子,遠遠地看見李桂蓮,笑眯眯地扭著身子走了過來,沒話找話地試探道:“大嫂子這是回來了?我這是給豬拔些苦苦菜,可惜了的現今留下來的全是老杆子。對了,聽我楊哥說你上醫院了?我大侄兒檢查得咋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