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慶己卯年、冬月底
大清國湖北布政使司荊州府下石首縣,城外羅城垸宋穴坊內。
羅城垸是石首縣東垸,因垸地切近城東取包羅縣城之意,舊誌或作羅童又或從潼及橦,其北及止瀾堤。
冬夜的楚地,寒氣滲著窗弦,一點點的往屋裏進。張姓漢子,將手裏的銅錢一文文分開又堆疊起來,銅錢疊在一起、產生的清脆碰撞聲。
漢子一邊仔細的數著,一邊時不時從嘴裏蹦出一兩個數詞:“八、九...”。給這安靜的冬夜增添了些頗有節律的節拍。
每到十枚錢,張啟東就另起一堆,一堆堆碼放整齊的銅錢就這樣排列在桌上。張啟東想著:這些可是自己挑出來的大錢,大半都是乾隆、康熙時候的製錢。
這類似原始時代的結繩計數,和生發於十指的十進製。在跨越千年之後依舊在當今大清治下普通莊稼漢手中散發著它的活力。
張啟東正想著等數到二百枚就拿麻繩串起來,再放到櫃頭頂上的小壇子裏。隻是他腿上放的布袋裏的銅錢似乎不夠他能串起來的數量。
屋內床上躺著的是張啟東的婦人陳氏,和他剛出生不久的兒子。冬月廿二晚子時生,張啟東可記得格外清楚嘞,後來張啟東找過縣裏算命先生為兒子算八字的時候,問過的幾位半仙卻為這子時究竟是算當日還是算次日,而給出了相當不同的答案,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且說此子;單名一個“勝”字,張啟東每每念叨這個字都開心的不得了,這可是他用為數不多的識字功底,親自取的字。他很是得意,因為這個字令他很滿意;一是“勝”字月為偏旁,正好合了晚上出生的時候。二是“勝”字通音“剩”、對農戶之家來說年節有剩有餘,便是好事,取意又好。就像是為他兒子出生所預備的一個字。每想到這,張啟東便抑不住嘴角。
數完袋裏的錢,張啟東心裏有了個數。想想先前接生請的穩婆,以及為生小孩置辦的東西,花銷不少。如今臨近臘八年關,張劉氏剛生了兒子,正需要進補。張啟東正盤算著明天要不要再挑石穀子去縣南米市換些錢,順便買些各色米糧已備年節,要不要再去東門那邊逛逛順便買些零碎果脯給娘子補補身子,想到這些張啟東又得盤算著明天買東西的時候怎樣把小錢也摻雜著用出去。
吹滅油燈,張啟東起身坐到床沿。褪去短襖、棉褲,又看看繈褓裏嗜睡的孩子,便在正等著自己一同入睡的妻子身旁睡下。這對在現代人眼中看著相當年輕的夫婦,在夜色中互相呢喃幾句,便在黑暗中緩緩睡去。
自石首行舟走水路需五千九百四十五裏有餘的大清國京師 和碩智親王邸
二十八歲的愛新覺羅·綿寧,作為當朝日後繼位最正的皇嫡長子。在嘉慶己未年,當今聖上便親自寫上綿寧的名字,藏在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的鐍匣之內。又在癸酉年天理教一事之後,嘉慶帝被稱讚“忠孝兼備”。無論是當朝文武百官、舉國上下不會有人質疑綿寧將會成為下一任大清國皇帝的這一論調。
晝短夜長的冬夜,往往更容易引人深思,綿寧看向屋外的紅牆白雪,夜雪與謐靜或許令他又想到了很多事情。
大清國雖曰富有四海、宇內一統,一說便是天朝上邦。可本朝承康乾之治,自己的父親;誅和珅,懲處貪腐、詔求直言,廣開言路、平滅白蓮教,伐逆誅邪、蠲免錢糧,寬仁於民。可謂也是圖治之君。
可自己卻依舊能在王公大臣的口中明白一個事實;“生齒日繁,小民日困”“吏治玩疲、世風日下”“貪鄙成風、賄賂公行、政以賄成”“漕務弊壞已極,靡費巨萬,民生日蹙,國計益貧”這一字一句都觸碰綿寧敏感政治神經的詞彙,令他無不對眼前歌功頌德的朝政感到懷疑和擔憂,但僅六年前,天理教逆賊攻入紫禁城,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差點奪牆殺入養心殿的畫麵深深的印在綿寧的腦海中,雖然自己親手抬槍打落逆賊並擒獲賊首。但“隆宗門”匾額上至今還插著反賊發射的箭鏃,無不時時刻刻在警醒那場事件的親曆者們。舉國之重、一國之都尚且如此,又何況大清治下呢?
如此這般,萬千愁緒複又湧上心頭。簷下的燈籠將庭前雪,映得晦暗晦明。夜深漸涼,綿寧感到些許冷意,將身子靠近暖爐些,寒意複又被逐漸驅散。看著眼前頗為精致的暖爐,綿寧忽然笑了,因為他忽想起一句老話,試問天下又有誰沒有煩惱呢?恐怕無論是當今聖上、六部京官、藩聶道台還是州縣衙門、六房三班,誰都有繁事難處吧?自己貴為大清皇儲,又間或富有四海。若想成事達願,尚有國體相資,即使千端萬緒又何必在這裏長籲短歎呢?
正所謂;誌不求易者成,事不避難者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