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裏,陳俊總是不由自主地回味起自己在夢中看到的那些風景:隨風起舞的青煙和翩躚的白鷺越過遠處若黛的青山,狡黠的獵犬緊跟著披著蓑衣的行人從田埂上慢慢經過,偶爾的犬吠寫著鄉村的寧靜……恍若水墨的畫卷讓陳俊反複糾纏自己是在夢境還是活生生的現實。就如自己曾經夢見過的四條尾巴的魚,在記憶裏模糊又清晰,虛妄又真實。
仿佛一切都從那個夏天有了新的開始。直到現在,陳俊都還固執地認為,如果那個夏天,自己沒有像孩提時一樣緊牽著爺爺的衣角,那些自己經曆過的和聽來的故事,也就不會在自己的腦海裏反複疊加,至於從自己嘴裏冒出的話語,也不會讓別人看成是臆想或者浮誇。
但現在回想起來,一起都是那麼的順其自然和合理成章。如果當時自己沒有主動去坐在桌子邊,而是保持旁觀的態度,那場對話可能就不會產生——
“小兄弟,你這包疊得很齊整啊,是跟著哪個師傅的,以前怎麼沒有見過你啊?”
“字也寫得好,懸腕。不過,吃這碗飯可不容易啊。”
“這是老先生的孫兒,過來跟老先生玩來的。”旁邊有人插話道。
“喔,不好意思。小兄弟,現在在做什麼呢?”
“還在上學,假期沒太多的事,跟著爺爺出來見見世麵。”陳俊坐在桌子邊不慌不忙地疊著紙包,平靜地說。至於別人說的紙包疊得很齊整和毛筆字寫的不錯這件事,似乎沒有半點的情緒,也仿佛與他無關一樣。
疊紙包、寫毛筆字、各種折紙,或者是在外人眼裏畫在黃紙上的朱砂符咒……好像很早很早的時候就開始了。
陳俊隱約記得,自己居住的村子,整個村子裏就爺爺家擁有筆墨紙硯等物品,而書本,似乎也就是爺爺的櫃子裏整整齊齊碼著的泛黃的線裝書。
更多的時候,好像都是爺爺教導自己用粗糙的草紙疊出折痕,痕與痕之間的空白,便是爺爺書寫的地方,晾幹後,爺爺用納鞋底的粗線縫起來,便是一本厚厚的書。
那個時候,陳俊的生活,便是每天放學後,從爺爺的櫃子裏,隨意抽出一本線裝本,依樣畫葫蘆,描繪著書上的各種字樣。
陪著他描樣的,還有二叔。不過,二叔雖然是同樣的拿著線裝書,但大多數時候都是一邊用手指頭在桌子邊敲著某種節奏一邊咿咿呀呀的哼著,腔調有起有伏。也許,二叔過了描樣的年齡吧,需要做得事情就自然不一樣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陳俊都不無惡意的想起後來看到的某個流行的段子,說是西方人為什麼比中國人更有創新意識,那是因為從最早發現書籍開始,西方文字的寫法一直是從左至右,讀起來的時候看著就是不停的搖頭說不不不,而我們的線裝本,至始都是從上到下,看起來就是連連點頭說是是是。
段子是段子。陳俊毛筆字的功底還得感謝爺爺。雖說是脫胎於爺爺的線裝本,沒有名家的字帖可供臨摹,但楷書的秀雋和草書的狂野卻應有盡有。
祭祖的時候,爺爺還會帶著陳俊觀讀祖宗墓碑碑文上的石刻。剛進大學那會兒,講授書法的老師看了陳俊的字後也大為感歎,說盡管沒有科班的指導,但草莽與英雄並存自成體係。
曾有一段時間,陳俊和那些專家一樣,認為墓碑的碑文石刻都是匠人的手筆,直到後來陳俊見過爺爺為曾祖父和曾祖母立碑,才知道自己的觀點是多麼的可笑。
現在回想起來陳俊自己也不敢相信,能雕花繡石的匠人卻並不一定識字!曾祖父曾祖母墓碑上的文字是爺爺請人撰寫的,然後交給拓印在石碑上,接活的匠人依著石碑上的字跡一筆一筆用鑿子鑿的清清晰晰,而筆鋒筆帽與原文的印跡相差無幾。
“小陳,這位是雷師傅,以前跟著你爺爺學藝。現在也是老師傅了,他一輩子的得意之作就是跟著你爺爺當學徒的事。”
說到當學徒的事,先前那位說陳俊包疊得不錯字寫的懸腕的雷師傅似乎一下子就起了性子。“小陳小陳,你知道今天我們做事這裏是哪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