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你相見哦。對了。我有件事忘了要講。它並未貯存在歲月的沉澱裏,而是誕生於未來的時光中。那應該是在許多年以後。是在微涼的秋夜,但或許是仲夏夜也說不定。那時光陰依然平緩,四季還是原貌,窗外景色雖然風雲激蕩,但對我來說依舊如故。窗前遠處夜色下的城市還是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簇擁著的高樓已然萬家燈火,彌漫著微紅醉意的酒吧夜夜狂歡,幾十年如一日。鄉村就在我們屋子身後,喧囂寂靜,一切瑣碎全歸於塵土,一如我童年所見的那樣。不過我這種見解也許失之偏頗,因為幾十年來我從未回頭留心它如今的樣貌。可是總的來說,生活還是原貌。這麼說,不管時光怎麼荏苒,將來如舊?不。不是那樣。至少對我們屋子來說並不如此。時過境遷,因為屋子耐不住螻蟻長年累月的蟲蛀,潮氣浸物無聲的渲染,已經老舊,大不如前了。那幅頹敗窮酸相讓人羞赧。它背陽陰冷潮濕處滋生的地衣和青苔不知何時已經依附於牆角。房間陰暗角落的孕育的黴菌已經開始侵襲家具木質的站腳,並迅速的向上蔓延。空氣裏的灰塵飄落黏抹在家什上,增添了久遠的氣息。牆皮脫落,屋角發黴,壁紙暗黃,蜘蛛結成的舊網還粘連在窗簾上,陽光照耀下,細若遊絲的蛛線還熠熠閃光。曾經藏匿角落,隻偶爾敢在夜間覓食的家鼠,如今竟然在白天大庭廣眾之下旁若無人的遊走。不過我也早已習慣。有天晚上它們跑到地板上開趴體,我也沒有阻止,因為實在沒有了精力去驅趕它們了。曾經我也催促他起來打掃。清理一下,曬曬家具,把屋子重新粉刷。他還是沉默,好像覺得年老體衰的屋子已經承受不住我們這番折騰了。後來,我也偶爾聽他歎氣,淡然說,等你母親回來再說吧。我們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時屋子本身也衰老了。曾經它載著我們遠行,迅捷而且輕快,一天的大部分時候,它總是沒完沒了的哼著悠揚的小曲,像是引路的青鳥,伴我們走過原野和森林,山地和草原,城市與鄉間。如今它已經成了老朽模樣,步伐沉重緩慢,每行走一段路途它就要休息,這時他那急促的喘息的清晰可辮。它腳踝常常腫脹,一路遷徙,腳上穿的舊布鞋常常走丟。它越來越像個孩子,每次我要給它丟失鞋子的光腳重新穿上布鞋時,它總是像受委屈的怨婦那般陰鬱著臉,沉默不語。不僅如此,它記憶力也不如從前了。以前,它長途跋涉後還有旺盛的精力去挑選明晨的美景,並把它精致鋪陳在窗前。而現今,它總覺得腰酸背痛,休息一夜還舒緩不過來。窗前景色也變的粗製濫造,敷衍了事。有時候一連好幾天都來不及更換。它大概是真的忘了。有幾次故技重施,顛倒忘記了順序,把之前出現過得景色重新擱置窗前。我倒無所謂了,因為對我來說,不管什麼美景都是一樣的單調乏味,一樣的陳舊過時。有天我打開窗子,看到窗外一切正在扭曲變形,支離破碎。我突然意識到它也許正在陷入譫妄的深淵,也許過不久就會崩塌。而我還在這屋子裏,心裏明白即使被廢墟掩埋,也不願離開屋子半步。哦。還有他。我以前也曾懷疑他是否真的與我同在,不過後來大概是出於自我安慰,還是相信了。然而說來奇怪,當我疑慮真相時,他那屋子總是死寂,好像不曾有過一個人。但當我堅信幻象時,我仿佛又能聽到他睡覺時震耳欲聾的呼嚕聲了。初夏的夜晚,涼風習習。在溫涼的夜景裏他又在喝酒了。以前他好招呼狐朋狗友狂歡暢飲,而如今他喜歡細飲獨酌。“別喝了。酒精把你的腦子都燒毀了。再喝下去,你就真的變傻了。”他不喝了。小心翼翼的默默把酒又倒回了酒瓶。“我快要結婚了。”我說。他沒有回話。“你聽到了。對吧。你不要和我商量一下麼?到我屋子來吧。”“別鬧了。未沫。我問你。在酒吧那次,那女孩向你哭訴完她淒美哀婉的愛情故事時,問你是否也曾像她那樣愛過,你怎麼不說話。”“我。我當時隻是有點緊張。”“算了吧。未沫。我是知道你的,我比你還了解自己。你根本無須掩飾,我可以看透你心裏每個角落。你心裏隻有你自己,你就從未愛過任何人。不。你甚至連自己都不愛。你最痛恨的就是你自己。如果你是水做的,你體溫早已跌至零度,變成冰雕了。你以為身穿衣服,將自己重重包裹就能讓自己融化麼?你已經被自己判處終身監禁了。你就在這屋子孤獨終老吧。”他停頓了。隻為平複情緒,又用緩和的語調,補充:“我對你的期望不高。未沫。你不要給我領個男的回來就行了。”我們彼此不再說話。在那個深沉的夜裏,平靜的表象裏有暗流在躁動,屋子地基深處正醞釀著神秘莫測的能量。一切按部就班,一切又都蠢蠢欲動。我有預感,假以時日,它就會噴薄,就會爆發,就會連同這屋子一起腐蝕,銷毀,淹沒。我等待著,傾聽,環視周圍的一切。夏蟬停滯嘶鳴,野狗不再狂吠。風停了,樹枝也低垂下來。暗夜裏的星星在墜落。窗外城市難得安眠,燈光都熄滅了。璀璨的如同白晝的樓宇瞬間陷入了漆黑,脫去了繁華的外衣,變成了陰冷暗黑的鋼筋水泥。我轉過身,屋子裏也黯淡,靜悄悄的。好。來吧。我躺在床上等待屋子轟然倒塌。然而暗夜纏綿,萬籟俱寂。屋子並未發出任何聲響,牆體完好無損,也並未有任何開裂的跡象。我呢,還是那麼躺著,倒有些失望了。在黑暗的景象裏,熹微的燈光下,一幅夢魘般的圖景又縈繞在眼前。接著無數影像拚湊在廣袤的星空,往昔的時刻開始重現在視野了。我仿佛搭上了時間的快車,在陌生的記憶裏迷失了。那都是些什麼啊。有九月的黃昏,冬日午後,春末清晨,朦朧的午夜,在所有沒有下雨的日子裏。謾罵,扭打,爭吵。撕扯著頭發從冰冷的水泥地上拖來拖去。哭泣也不能引起容忍和寬恕,於是又從床上抓起來扔到窗子下麵,雞窩下麵,像遺棄的物什。沒有人反抗,也沒有人掙紮,沾滿雞屎的身體依舊那麼躺著,也不動彈,在記憶裏一躺就那麼多年。眼淚也沒了。眼珠也不轉了。死了。是死了。可是還能跑,還能離家出走。被發現了。怎麼辦呢。就要抓回來。那真是盛大的遊行,恐怖之旅。到了親戚家,也還是那樣。還是執拗,不肯屈服。於是又是打。掐人中,暈死了過去。說是中了邪。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要讓幹枯黝黑的老太婆驅邪。那老婆子長著魔鬼般的利爪,滿是皺紋的嘴唇閉著,像是被針縫上了。一張嘴就知道不會吃人,因為牙齒都沒了。可是還有柔軟的舌頭,話語裏噴出的唾沫還有股血腥味道。她也罵她,打她,羞辱她。她坐在地上,終於忍受不了委屈,隻是哭,放聲哭。哭訴折磨,哀嚎不幸。冷血的老巫婆也被感染了,難得的同情從那眼淚裏流出,兩人跪在地上,攙扶著,擁抱著,哭的天昏地暗。我想著這不知該是屬於何人的記憶,總是壓抑,總是憤恨的睡不著,總想發泄一通。“都怪你。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變成如今的樣子。像個廢人一樣躲在這裏,寸步不敢離開。你把我這輩子都給毀了。”沉悶的思緒發泄殆盡,帶來的是靈魂裏無言的虛無和厭倦。月光升起來了,透過窗子。冰涼的月光撫平了怒火。我不禁自責。我是誰都不能怪怨的。將我困在這屋子裏固步自封的並非內心的陰影,而是我清楚自己正在逐漸深陷泥沼,作繭自縛,然而卻又不能自拔的困境。我想我是中了蠱惑了,迷失在抑鬱的迷宮裏了。我們雖然同居一處,同在一個屋簷下,眼前隻有一堵牆相隔,可是卻像是分居地球的兩端,各自住在大洋彼岸,遠隔千山萬水。曾經我也試圖在牆壁上鑿個洞,可是又害怕鑿壁的動靜驚動他。後來在沉悶的夏日黃昏裏,濃雲低沉,大雨正在醞釀。螞蟻從窗前搬家路過,我便懇求它們幫忙。洞穴快要竣工的那天早晨,我已經從半透明的砂礫中看到他那屋裏微弱的光線了,卻突然遲疑了:不。我不該這樣,怎麼能偷窺呢。我不該讓隔閡再增添上肮髒的成分。如果那樣,我們就真的沒有相見的必要了。於是我又請求螞蟻們悄無聲息的把洞穴的塵土磚礫填充,恢複原樣了。可是我還是難過的要命。我多麼想同他見一麵,就算以探望的名義也好。算相對還是無言也行。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在屋子裏生活那麼多年,一堵牆怎麼就能阻斷情懷?我已經來到他門前。心裏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不想讓這悲劇再繼續重演。我曾無數次想象同他相見的情形,如今真的來了,卻不免又顫抖起來。我不要再等了。我想。這時他那屋子裏又有了聲響。“未沫。”“啊?”“窗外在下雪。”我望著屋外夏日的深遠的高空。許久。“哦。”“未沫。我是不是老了。我聽說人老了,就特別想回家。”“你沒有老。隻是……”“你又在騙我。未沫。你總是習慣說謊。我明明覺得自己已經很老了。上次我給你去買火車票。後麵一個和你年齡相仿的小夥喊說,前麵那老頭,滾蛋,別插隊。”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了,嗓子裏仿佛有了異物。伴隨著急促的呼吸,他撕心裂肺般劇烈的咳嗽,深吸一口氣,臉憋得通紅,又猛然發力,一口濃黑的老痰就從嘴裏彈射到了指定區域。多年來這一幕,我是再熟悉不過了。但那次,他卻沒能做到。“未沫。快去,叫醫生。”我打了電話。很久以後,醫生才來。一群白大褂手持刀子鉗子進去了。後來,主治醫師出來了,摘下口罩,低垂著眼瞼。“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他們走了。屋子重又陷入沉寂。陽光照進屋子,太陽落了。長夜讓人迷醉。我又聽到他撥響打火機的聲音了。熟悉的煙草味道從門縫裏溢出來了。屢屢青煙變成遊絲,變成纏綿的薄霧。煙霧穿透了我的發絲,滲透毛孔,潤浸了眼睛,化作妖嬈的舞者在我周身縈繞,飄浮,流動。嗆人的煙草氣味讓我的眼角有些濕潤了。我突然覺得,我們就是殊途同歸的旅伴。在愁苦的黑色海洋上漂浮,路途上雖有牆體相隔,未曾相見。但總是不時敲擊牆板,發出沉悶的聲響,消除旅途寂寥,也告訴對方彼此還在,從未獨自遠航。我們用沉默做船槳,依著苦楚的海風的吹拂,就在那刻,共同抵達了孤獨的彼岸。於是。我想。他或許應該也是愛我的。2015年3月9日至5月5日初稿2015年5月7日至6月17日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