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蕭蕭,朔風陣陣……
定襄城裏到處泥水淋漓,街上看不到一個行人,隻有一家小酒店門前還亮著燈籠。昏暗的燈光照著酒旗上四個黑字“十五酒舍”,在沉沉暮色中並不十分醒目。
酉時剛過二刻,店裏走進來一人,這人頭戴青緞冠身穿青袍,背著行囊,劍眉長須,正是個遊方道士。他進得門來,向掌櫃張十五稽首行禮道:“主人家,貧道有禮了!”
掌櫃張十五聽見道士說的是漢話,忙作揖回禮:“原來是位道爺,少見,少見,我還以為是那些突厥人呢。平常少有漢人來,我這裏隻有白酒馬肉,道爺休要嫌怠慢!”那道士道:“不妨,有酒即可……敢問主人家,這惡陽嶺離此還有多少路程?”
張十五答道:“還有七八十裏呢,這樣的大雨,不下一夜是停不了的。在戈壁荒漠上行走甚是凶險,道爺可等雨住了再去。”那道士聞言,麵露焦慮之色。
張十五看在眼裏心裏一熱,說道:“道爺不必著急,我這裏還有間小屋,是城東那個屠馬的雜役阿史裏住的,今天雨大他不會來了,你可以在這裏將就一晚,明日再走。本來我是從不留客過夜的,可我本也是中原漢人,俗語說‘親不親故鄉人嘛’,正好我還想問問道爺關內的新聞呢!哈哈!”
道士不答。卻伸出兩根手指來,拇指在食指上輕輕掐了兩掐,垂目斂容,嘴裏低聲的念了兩句,緊皺眉頭便舒展開來,微微一笑道:“主人家的盛意貧道心領了,這雨一個時辰後就要停了,貧道有急事,等雨住了就走!主人家可賣些酒肉與貧道,稍時銀兩付帳。”
張十五低聲嘀咕:“一個時辰?這雨不下一夜那裏能停的住……”說話間,那道士走到牆角的一張桌子邊坐下,張十五拿來酒肉,就著袖子在桌子上抹了一抹,在一隻大粗碗裏倒滿了酒,道士端起碗來一飲而盡。
就在這時,店門外麵傳來腳步聲。張十五抱著酒壇扭頭觀望。那道士說道:“主人家有事請便,貧道自來斟酒!”張十五放下酒壇,循聲看去,門口早進來了兩個突厥人,都是獸皮帷帽,腰懸彎刀。一個身高體碩,有二十來歲,另一個須發花白,鷹鼻凹眼,年近花甲。兩人進來拍打身上的泥水,在靠近門口一張桌子邊相對坐下,叫道:“張十五,快拿酒來!”。
張十五笑著答應:“原來是阿羅利大哥,圖裏泰老爹你們二位啊,一向少見。不知你們這次有沒有買酒的現錢呢?”
隻聽“乒”的一聲,阿羅利將腰刀往桌上一摔,轉頭大喝一聲:“少廢話!再不拿酒來就宰了你!”張十五見他臉色陰沉,不敢多說,回身抱來一壇白酒,切了兩大盤鹹馬肉,在兩人麵前擺開,然後縮到櫃台後麵,拿了帳本假意翻看。
兩個突厥人一言不發,各自倒酒,喝一口酒,抓一塊馬肉丟進嘴裏。坐在牆角邊的道士也是旁若無人的喝酒吃肉。一時間屋子裏安靜下來,隻有咀嚼聲和屋外瀝瀝的雨聲。
喝到第三碗酒時,老者圖裏泰一張枯樹皮似的老臉上已微微泛紅,他端起酒碗歎道:“這年頭不好啊,前兩天雪下的能把帳篷埋了,這兩天卻下起雨來……”
阿羅利喝的臉皮發青,聽了圖裏泰的話就將手中的酒碗往桌上一頓,道:“這鬼年頭也不知怎麼了,去年大雪,凍死了幾十隻羊,今年又凍死了好多!這兩天更怪,冬天裏竟下起雨來!牛羊也不敢放出去吃草,這樣下去大家都要挨餓了……這鬼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難道天上的騰格裏大神也發瘋了麼?”
圖裏泰道:“騰格裏大神沒有瘋,倒是你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平常不知敬神拜祖,惹惱了天神,才降下這樣的天災,你不知懺悔,還在這裏胡說!”阿羅利睜大了一雙怪眼,大聲叫道:“你說什麼?你是說這雪災,這雨……啊,這風,都是我招引來的嗎?”他說到情急處,雙手揮舞,臉上湧起一陣紅潮。
圖裏泰冷笑一聲:“毛驢叫的響,能跑過駿馬麼?你跟我這老頭子大叫大鬧,就能讓死去的羊羔活過來嗎?就能讓騰格裏大神息怒嗎?”
幾句話說的阿羅利有些泄氣,於是又低頭喝酒。圖裏泰慢慢的喝了口酒,眯起了眼睛緩緩的說道:“聽說大唐朝的皇帝李世民派了兩個大將軍--一個叫李靖,一個叫李世績,率領了十萬大唐兵,來討伐我們突厥,現在已經過了馬邑,很快就要到這裏了。比起大唐兵的鋼刀利劍,嘿嘿,這雪災又算的什麼?”
阿羅利道:“那又怎樣?吃草的羊怎麼能進攻吃肉的狼?我們突厥人個個都是……狼,唐朝的兵個個都……都是羊!唐朝的皇帝又怎樣?我們的大行台苑君璋將軍就……就曾射傷過他!”
圖裏泰冷笑道:“苑君璋?苑君璋不過是被人追的到處亂跑的一條狗!走投無路才投奔了我們突厥人,他射過唐朝皇帝一箭?哼!聽說這次大唐發兵討伐我們突厥,就是李世民來報仇來了!這苑君璋是我們突厥人的災星啊!大唐兵來了,苑君璋還不是連累我們突厥人!”
阿羅利道:“你怕唐朝兵?你……你是膽小鬼!”
圖裏泰道:“膽小鬼?膽小鬼卻能活命呢,突利可汗率部歸降了唐朝,聽說還跟李世民做了盟兄弟,他的族人也遷到關內去了。現在不受雪災之苦,也學漢人開荒種地,紡紗織布,有什麼不好?偏偏頡利大可汗要和唐朝皇帝作對,你們這些年輕人也要跟著他,現在連天神也不保佑他,才降下了這樣的災禍!這你們可稱心了?”
阿羅利大聲道:“草原的老鷹怎麼能學雞窩裏的母雞?我們突厥人從來都是放牧打獵為生,怎麼能學漢狗種田養豬?突利隻能算一隻狗,一隻隻會向漢人搖尾巴的狗!”
圖裏泰也提高了聲音:“那頡利算什麼?如果突利可汗算狗的話,頡利就是把我們突厥人引向死亡的魔鬼!”
阿羅利眼睛裏閃著凶狠的目光,死死的盯著圖裏泰:“你竟敢罵可汗是魔鬼?你竟敢象那些漢人一樣罵突厥人的可汗?……你……”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放在了桌上的彎刀上。
圖裏泰看了看阿鑼利那緊握著刀的手,手上的青筋正一根根的鼓起來。
圖裏泰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你還想和我動刀子嗎?你就不怕天神放雷劈死你!”
屋子裏很靜,隻聽見阿羅利粗粗的喘氣聲……阿羅利慢慢的把手收了回來,圖裏泰道:“哼!明天我就帶上所有的牛羊和女人到關內去,歸順大唐有何不好?省得跟著頡利這個魔鬼受罪!”
阿羅利手上漸漸平複青筋複又鼓了起來,大聲說道:“牛羊和女人都是我的!我的!我才是當家的男人!我不許你把牛羊和女人帶走!”圖裏泰道:“你是當家的男人?進了關就不一樣了,關內的規矩可是我當家,哼,你不去更好,這樣的年頭,家裏少一張嘴吃飯,我還可以多吃一份呢!”
這句話好象一下提醒了阿羅利,他猛的抬起頭,眼露凶光,喉嚨裏低低的咆哮,就如同一隻看見了獵物的狼一樣!過了良久,一陣急雨打在屋外的地上“啪啪”亂響……阿羅利忽然“嘿嘿”的笑道:“說的好!說的好!少一張嘴吃飯,我還可以多吃一份呢!餓死也是死,被唐朝兵殺死也是死,不如大家都一起死了吧!”
說著阿羅利霍地跳起,“刷”的一聲,拉刀出鞘,一腳踢開凳子,徑直走出了店門,轉過身來一言不發的看著圖裏泰。圖裏泰站起身,慢慢的從刀鞘裏抽出刀來,說道:“小畜生,很久以前,你還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有這一天了,嘿嘿,我老頭子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呢!”
圖裏泰須發皆張,意氣勃發,抖刀聳身,幾步跨出店外。阿羅利大喝一聲,挺刀直砍,一道白光夾著雨水向圖裏泰頭上飛去。圖裏泰閃身讓過,橫著一刀帶向阿羅利的腰間。兩人你來我往,斜砍直劈,就在大雨之中鬥將起來。
張十五不敢吱聲,他偷眼看了看牆角的道士,那道士正自斟自飲,好象什磨也沒有發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