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寒冬臘月,雪花紛飛,村裏人很早睡下了。
隻偶爾聽到鄰居家小黑狗幾聲狗叫,整個世界都寂靜無聲。
陳玉樹穿上厚重的棉襖,腋窩的位置破線了,露出一小撮棉花,裏麵穿了兩件洗了發白的舊毛衣,裹得跟個肉粽子一樣嚴實。
哈腰坐在椅子上,麻溜的穿了一雙破洞漏風的棉襪,起身將褲腳硬生塞進塑料套鞋。
最後,將棉襖帽子戴起來,拉鏈拉到底,全副武裝,手上套著毛線手套,有點江湖做派。
出門前抖了抖肩,冷風吹過,像刀子割在臉上。
在院子裏大喊一聲:\"老媽,我出去請產婆王大媽了。\"
賀菊香母親在廚房答:\"哦,快去快回。\"
他以為丈母娘在院子裏,見沒人,又進屋鼓勵媳婦:“生了娃,我來養家,你負責貌美如花。”
寒氣迎麵襲來,陳玉樹大口吸了幾口煙,又把煙頭用手掐滅了,急匆匆的趕去隔壁村。
賀菊香疼到沒力氣,眼眶濕潤。
虛弱的望著丈夫,有氣無力說:“我等你。”
村子裏黑乎乎,沒有路燈,都是泥巴路,坑坑窪窪。
陳玉樹拿著手電筒照路,隻身一人過獨木橋,抄近路。
小路上沒人走路,安靜的陰森恐怖。
積雪有點深,每走一步,都能聽到咯吱咯吱響。
一眼望過去,留下了陳玉樹一深一淺的腳步印。
走到村口,刮起一陣寒風,陳玉樹打了一個寒顫。
他將兩隻大手來回摩擦,用嘴對著手心哈熱氣,試圖暖和暖和。
賀菊香母親正在院裏小火爐旁邊燒熱水。
把院子的燈都打開了,格外通明,小孩衣服用炭火捂熱乎。
聽見女兒喊叫厲害,著急的跑進屋內,輕撫額頭說:\"菊香,產婆快到了,我給你擦擦汗。\"
她將旁邊的炭火燒旺一些,加了一些新炭,用蒲扇對著爐子扇風。
背對著女兒碎碎念:\"有媽在,別擔心。\"
賀菊香在家待產,請來的是村上有名的產婆王大媽。
住在隔壁村,生的一雙小腳,走路不利索,臉上一粒豆大的黑痣,佝僂著背,憨厚有趣,像極了戲台唱戲的媒婆。
賀菊香母親心急如焚,走到屋外,和賀仲勳蹲在炭火旁邊嘮嗑:\"太突然了,大晚上去請產婆,沒準摔成烏龜王八蛋。\"
她捂著嘴,噗嗤一笑。
陳玉樹這一路跌跌撞撞,連滾帶爬,一不小心就踩了泥巴坑。
凍的直打哆嗦,將棉襖的袖子往下拉了拉,打趣道:\"沒摔個四腳朝天,算是走狗屎運了\"
王大媽屋後的竹林,被寒風吹得呼呼作響。
陳玉樹嚇得冒虛汗,東張西望,小聲嘀咕:\"拍鬼片呢。\"
有點慫了,呸呸說道:“要不是生娃,誰願意來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
他瘮得慌,像被鬼嚇到了,嗖的一聲,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到了王大媽屋前。
大口喘著粗氣,佝僂著背,重重的拍打著產婆家木門,破舊不堪的房門掉下了厚厚的塵土。
陳玉樹滿身泥巴,累的體力不支,差點癱坐在地。
拍了好幾下,都沒有聽到屋裏回話。
他急了,真擔心這破門被他毀了。
大聲對屋內喊:“王大媽,王大媽,睡了嗎?
用手費力的拍了好幾下,氣喘籲籲說:\"我媳婦要生了,非常著急,請你上家裏去接生。”
王大媽睡眼朦朧,昏昏沉沉的應聲道:\"誰啊?\"
陳玉樹聽到聲響了,欣喜的說:“是我,陳玉樹,老賀家上門女婿,媳婦要生了,王大媽跟我走一趟!”
她回過神,掀開被子下床,大聲回:“來了,穿好衣服就走,生孩子不能耽誤!”
慌亂穿好棉衣,將燈繩扯了下,在昏暗的燈光下,見到了風塵仆仆的陳玉樹。
為了產婆看清楚人臉,他取下帽子。
王大媽一笑就露出發黑的牙齒,憨憨的說:\"頭發太亂了,像頂了個鳥窩。\"
他渾身瑟瑟發抖,身上的泥巴水不停的往下掉。
心急的如炕上螞蟻,看了一眼王大媽小腳,抖了抖身上的積雪,小聲嘀咕道:\"這小腳丫,走路慢的喲,跟個蝸牛一樣。\"
陳玉樹往回走了幾步,彎下腰,忍不住念叨:“王大媽,咱們走快點!”
她拄著陳玉樹臨時找的樹幹,一板一眼的往前走。
一個踉蹌,失去了重心,差點摔倒,吃力的說:“生孩子走了一趟鬼門關,大晚上天寒地凍,記得給我包一個大紅包。\"
小腳踏進去,費力的拔出來。
風吹的瑟瑟發抖,冷的打哆嗦,說話都不利索:\"大晚上的天黑路看不見,我歲數大了,腿不好使。”
陳玉樹用手電筒照向她,耐心的等王大媽跟上來。
她佝僂著背,兩隻手凍的通紅,冷的拿不住手電筒,用手將毛線帽子往下壓了壓。
陳玉樹心疼老人家,蹲下身子,一個勁勸說道:“我背你吧!”
王大媽望了眼四周,麵露難色,停頓了幾秒,不好意思的說:“這不好,讓村裏人看見了,會說閑話。”
她兩隻手來回搓熱,腳不停的抖動。
望著陳玉樹瘦削的背,心疼的說:\"你剛從泥巴地爬出來,還能擰出水,怎麼背啊。\"
他臉上漸漸失去笑容,著急的說:\"您是村裏有名產婆,我媳婦還等著接生。\"
王大媽將樹幹扔在路邊,將雙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起身背著王大媽,有點踉蹌,邊走邊吐槽:\"不管了,嘴巴長人家那裏。”
天黑,路不好走,往上顛了顛,喘著氣說:\"大媽不重。\"
王大媽突然蹦了個大響屁,還是帶串的,陳玉樹站在原地驚住了。
產婆有點尷尬,開起了玩笑:“接生婆要是個胖子,為了孩子媽,你也會背著就走。”
說完捂著嘴偷笑,不好意思的說:\"走的急,肚子憋的慌。\"
快到家門口,一個大坑橫在路中間,產婆指著前麵泥坑,提醒他:“小心點走路!”
想著女兒足足陣痛了半個小時,賀菊香母親坐不住了, 焦急的在屋外來回踱步。
賀仲勳坐在院子烤火,叼上一口大煙,埋怨道:\"別走了,頭都暈了。\"
她一會兒看著熱水,一會兒安撫女兒,老母親一晚上沒少折騰,累的夠嗆。
剛進屋內喂女兒喝了幾口溫開水,又走出來在爐子旁烤火。
望著門口喃喃自語:“陳玉樹叫你接人,怎麼去了半天,連人影都沒有。\"
賀菊香母親如坐針氈,拍著大腿,不耐煩的說:\"產婆,還要多久到啊,急死人了。\"
陳玉樹腰酸背痛,費力的的蹲下身子,直到王大媽安全下來才起身。
雙手叉腰,還沒緩過勁,磕巴的對賀菊香母親說:“媽,人到了,我來燒水。\"
一邊扶著王大媽進屋子,一邊在院子裏大聲喊:\"老媽,陪產婆進屋吧,外麵天冷,有事叫我。”
一大家子人都在等待這個小生命出生,小孩出生的晚上,整個院子格外敞亮。
王大媽聽著屋內女人叫喊聲,邁著小腳快速的進屋,焦急的問菊香母親:“熱水、消毒的剪刀那些準備好了嗎?”
賀菊香母親焦急的答:“都準備好了。”
屋內賀菊香滿頭大汗,疼到虛脫,躺在床上不斷痛苦的呻吟。
產婆順便脫下了髒的外套,洗了手。
連忙安撫菊香:“快生了,丫頭,咱們留著點力氣,等下我說使點勁,你再用力。”
賀菊香母親看著女兒,萬分心疼,不停的撫摸女兒額頭。
產婆耐心的說:丫頭,咱們深吸一口氣,再呼一口氣啊。\"
賀菊香聽著產婆的話,做著深呼吸的動作,用力的抓著被子。
產婆蹲下身子看了一眼,歡喜的說:“宮口全開了,小孩頭看見了,馬上快生了。
連喊了幾聲:\"姑娘,我們加把勁。”
賀菊香深吸一口氣,再呼出一口氣,不斷重複這個動作。
她的嘴角微微抽搐,發出很長一聲啊的叫聲。
她用手肘撐起有點虛弱的身子,不斷做著深呼吸的動作,疼得青筋爆起,痛苦的大喊。
賀菊香母親看著滿臉大汗的二女兒,百感交集。
女兒咬著嘴唇,聲嘶力竭的喊叫。
突然沒聲了,微弱的呼吸著,眼角的淚水奪眶而出。
產婆王大媽在旁邊鼓勵她:\"丫頭,我們用力點。\"
賀菊香卯足了勁,大聲啊了一聲,聲音顫抖,低沉而嘶啞。
產婆欣喜的喊:\"頭出來了,我們加把勁。\"
賀菊香深吸一口氣,再呼一口氣,用兩隻手死死地抓著被子,耗盡了最後的力氣,發出一聲很長的啊,撕心裂肺般吼叫。
產婆小心翼翼托著小孩身子,大聲嚷嚷:\"生出來了。\"
賀菊香躺在床上,半天沒緩過神,聽到了孩子哭聲,流下了幸福的淚水。
產婆對賀菊香母親使眼色,衝她喊:\"剪刀用熱水消毒,快把臍帶剪掉。\"
她手有點顫抖,麻利的剪掉了。
看著女兒生孩子疼得死去活來,賀菊香母親喜極而泣。
賀菊香不能動彈,她用餘光瞥見了母親偷偷抹眼淚。
聲音微弱,嘶啞的說:“媽,我沒事,看看小孩吧。”
屋外的陳玉樹聽到了產婆報喜:“生了,生了,母女平安”。
陳玉樹迫不及待的在房門口看著。
這一聲響亮嬰兒的啼哭,打破了黑夜的沉寂,也給這個家帶來了溫暖。
賀菊香母親見天色已晚,熱情挽留:\"王大媽,回家不方便,在家裏住一宿。\"
隨即從口袋裏拿了一個大紅包塞在她的手裏。
還不忘對女婿大聲喊:“我準備了水果,去我屋裏拿,擺放在客廳。”
王大媽試了試水的溫度,小聲嘀咕:\"有點燙。\"
賀菊香母親手裏拿著大瓢,用它舀起冷水,在洗澡盆裏加了點冷水。
水溫調合適了,產婆馬上給娃洗澡,嘴裏念叨著:\"洗澡澡啦,擦香香。\"
產婆用手扶著嬰兒頸背部,賀菊香母親用小毛巾輕輕的擦拭身子。
產婆認真的在給小孩洗澡,對著賀菊香母親誇讚:“老人家有福氣,女婿很好!”
賀菊香母親笑了笑:\"他人不錯。\"
她生怕孫女著涼,旁邊還有柴火燒著。
洗好後,產婆手腳麻利的抱到大腿上,用腿上的毛巾輕輕的擦幹水。
還給全身抹上一點爽身粉。
賀菊香母親將之前捂熱的衣服遞給產婆,王大媽細心的給小孩子穿上。
沒一會兒工夫,賀菊香母親就把小孩放進搖籃。
嫻熟的搖著,哄她睡覺,嘴裏還哼著小曲。
這小眼小嘴,奶奶看了很開心,心裏樂開了花。
望著門口傻站著的女婿,欣喜的問:“小孩名字想好了嗎?”
陳玉樹看著眼前熟睡的女兒,有點出神。
用手輕輕的搖著,細聲細氣說:“叫她賀伊人,希望她多才多藝,名字文藝了一些。”
賀菊香母親一臉詫異的望著陳玉樹。
她細心的收拾著女兒束腰的繃帶,還有端給女兒一碗鯽魚湯,用來發奶水的。
還不忘對賀仲勳小聲嘀咕:\"孫女姓賀,女婿自個兒說的。\"
賀仲勳不耐煩說:\"知道了。\"
他準備起身洗漱,伸了下懶腰,聲音低沉:\"上門女婿,沒幾個不憋屈的。\"
賀菊香母親安頓好小孫女,又去準備熱水,幫女兒擦身子。
原先髒了的衣服、床單,她叮囑陳玉樹拿去丟了。
擔心女兒著涼,賀菊香母親將捂熱乎的衣服迅速給她換上。
老母親累的有點氣喘,沒時間緩口氣,隨手給女兒戴上一頂帽子。
陳玉樹開始收拾房間,輕拿輕放。
賀菊香母親把女兒的手往被子裏放,將被子往她身子下麵壓了壓。
母親低下身子,湊到耳根:\"好好做個月子,媽給你燉雞湯。\"
賀菊香流出了幸福的淚水。
菊香母親十幾歲嫁給賀仲勳,瘦高個,皮膚白皙,纖纖玉手,櫻桃小嘴,一雙大腳。
妥妥的美嬌娘,前凸後翹,凹凸有致,走起路來,風情萬種。
帶著一個發舊的行李箱,幾乎沒有陪嫁品,就住進賀仲勳家的土房子。
土屋瞎燈黑火,全靠煤油燈照明。
房子還挺別致,長滿了雜草、爬山虎,就露出兩個殘缺的窗戶。
每逢春雨時節,綿綿細雨,屋裏用水盆接水。
晚上咣當咣當響,簡直群魔亂舞,神曲湊響,一曲接一曲。
賀仲勳抑揚頓挫的呼嚕聲,吵醒了賀菊香母親。
用力推了他,竟然沒醒:\"這呼嚕打的,像是工地上切割聲。\"
賀菊香母親整宿睡不著。
起來又躺下,無奈憋屈:\"我這都嫁入了鬼屋吧。\"
春雨還好,炎炎仲夏,屋外蛐蛐亂叫,池塘青蛙呱呱叫,還算熱鬧。
屋頂接暴雨,炸雷轟隆轟隆響。
賀菊香母親叉腰,氣呼呼的說:\"聽過做壞事,雷神追著打,沒見過天天蹲家裏抬頭就看雷電的。\"
氣的跺腳,躲在角落憋屈:\"咱們家頭頂炸雷,有的時候一道閃電劈過來,好嚇人。\"
她看著眼前一片狼藉,心酸的說:\"這屋子,漏雨就算了,還能和蛇一起睡。\"
賀菊香母親驚魂未定,失魂落魄說起:\"我這小胳膊,大長腿,嫩的能掐出水,誰曾想床上還躺了一條盤著圈的蛇,差點抱著睡了一宿。\"
要是碰到,準嚇破膽。
一輩子事無巨細的照顧著賀仲勳。
撒起嬌來,賀仲勳全身發軟,雞皮疙瘩掉一地。
賀仲勳排行老三,小個子,高鼻梁,老實巴交,見女人就臉紅。
晚年古怪瘋癲,是個不省心的老頑童。
早年打漁,風裏來雨裏去,留下病根 。
經常躺在床上,捂著肚子呻吟:\"唉喲,唉喲,好疼。\"
賀菊香母親不厭其煩擦虛汗,給他捯飭土辦法治肚子疼。
她將白酒點燃,粘上白胡椒,然後趁餘熱將膏藥貼在賀仲勳肚擠眼上。
為了勸住賀仲勳,故意拉高聲調,衝他嚷:\"老頭子,大熱天就不要去菜地拔草,等下又喊肚子疼。\"
賀仲勳推開她,罵罵咧咧:\"不用你管。\"
賀菊香母親擔心老伴身體,兩行熱淚盈眶,心疼的說:\"小孩都大了,不要去打魚了。\"
賀仲勳突然從床上坐起來,往地上吐了一口老血,血裏還有兩顆牙齒,捂著嘴巴痛苦的呻吟。
賀菊香母親捂著胸口,手微微顫抖,無奈說道:\"老頭子,聽話,咱們去醫院看看。\"
賀仲勳聲音低沉,憤怒的說:\"死都不去,沒病。\"
賀菊香兩口子聽見聲音急忙的跑進屋內,湊到父親跟前耐心勸說道:\"爸,我們去醫院看看吧。\"
賀仲勳躺在床上休息,倔強的說:\"沒病,不用去。\"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亮,賀仲勳在菜園子裏徒手抓青蟲。
賀伊人今天起的早,見爺爺回到家裏院子,屁顛屁顛的跟著。
爺孫倆的模樣,像極了遛彎的老大爺。
突然,賀仲勳打開了手,讓孫女看看。
嚇得賀伊人嚎啕大哭。
賀仲勳還不忘得意:\"好大一隻,肉乎乎。\"
賀菊香聞聲從屋裏走出,看著父親,心疼又好笑:\"老爺子,這愛好有點別致。\"
賀伊人清晰記得,爺爺從未聽過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