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錄取通知書(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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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行之雙手交叉,隨意地搭在桌上,他的對麵坐著舉箸盯著桌上沸騰著的火鍋的我。

一片煮熟的羊肉在滿是紅油的滾水中上下翻騰,我眼疾手快地用長筷子挑起,在自己麵前的麻醬碗裏深深蘸了一下,放進嘴裏,大快朵頤。

於行之緩緩舉起麵前的啤酒,淺淺地喝了一口,也提起筷子從鍋中翻找著。

於行之是我在高中時代認識的一位筆友。

當年在我們中學生之間流行各種雜誌。女生們熱衷於各類八卦雜誌和漫畫雜誌,男生們則傳看著足球籃球雜誌和遊戲雜誌。我和於行之的相識就是通過一本名為《灌籃》的雜誌,我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是2004年5月的一期。我在那時非常癡迷於籃球這項運動,那個時代也正是NBA各類風格巨星交錯的時期,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喜歡的對應風格的球星,然後在籃球場上用自己的理解把這種風格展現出來。我猶記得我當時的同學大多喜歡諸如喬丹、科比、麥迪、艾佛森、加內特、卡特、奧尼爾、雷阿倫、基德、雷吉米勒等一眾巨星。彼時也是NBA球衣開始盛行的時候,每逢中午的籃球場上就可以看到眾多身著球星背心的同學在半場之間馳騁,遠遠望去,如同組織了一場時空穿梭的全明星大賽一樣。

我們班的男生們有一項約定俗成的事情,那就是大家輪流來買雜誌。當時的《灌籃》是十元一本,大家輪流著買的話,從經濟上可以減輕每個人的負擔,雜誌的傳看順序為購買者先看,然後傳給下期的購買者,以此類推。每新出一期雜誌,必然會有人慫恿當期的購買者,放學後不要忘記在校外的書報亭消費十元錢。

2005年勞動節假期過後,輪到我購買雜誌了。我並沒有等到其他人催促,便非常自覺地買好了雜誌,並且堅持到了教室才把它的包裝撕開。本期的海報是一張艾弗森的,一位知道我對艾弗森無感的同學,向我索要走了這張海報。

語文課上,我坐在教室的倒數第二排,偷偷地看完了這本雜誌,無甚新鮮感。值得一提的是,每期雜誌的後麵,都會有猜球員的小題目,雜誌會給出幾個條件,供讀者猜測,答案都會在下期公布。我們根據提示猜測本期雜誌中的謎題會是哪名球員。總會有意見不統一的時候,往往這時候大家就會爭論起來,各抒己見,這也是我們男同學之間一個用來打賭的小遊戲。

我看雜誌的時候,每次都會把最後麵的讀者來信和求交筆友的內容看完,我一直期盼著能看到與我喜歡相同球星的人。

終於,就在這期雜誌上,我看到了這位自我介紹中寫著與我在同一個城市中的男孩,也是和我一樣,在念高中二年級。雜誌上刊登著他的自我介紹中這樣寫著:我最喜歡的NBA球星是Hakeem Olajuwon,希望能夠找一個和我同樣喜歡他的朋友作為筆友。

沒錯,我最喜歡的NBA球星也是奧拉朱旺。我看到雜誌上這位名叫於行之的男孩的信息之後,便悄悄記了下來。

說來也是有緣,於行之和我的另外一位朋友陸斌一樣,也是新民中學的,不過他們不是一個班的。這麼說起來我認識於行之先於認識陸斌,我分別詢問過兩人,他們高中時就已經認識,偶爾還會一起打球,後來陸斌上了大學之後,他的大學同學是於行之的發小,不過於行之與陸斌在高中時並無過深的交流。

就這樣,我開始和於行之往來信件。我們除了聊一些籃球方麵的話題,也逐漸分享生活中的事情。在信箋上,我們兩個就像非常熟悉的朋友一樣,總是有說不完的內容。於是,在高考來臨之前,我們互通信件,相約高考之後見一麵。

和所有人一樣,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像兩個啞巴一樣,找不到一個像樣的話題,一人拿著一瓶可樂,尷尬地在西單大街上默默地遛達,完全沒有了通信時候聊天的暢快。

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沒有和於行之斷了通信,並且之後這麼多年又多次見麵,話題也逐漸多了起來,從大學時光的一些往事,到之後工作婚姻的生活瑣事,古今中外,無一不聊。

今天這次相聚源於我們兩個的一次微信聊天。大概內容是,我說我最近癡迷於收集周邊各類朋友的故事,並且熱衷於把它們寫成或長或短的文字。他說正好他前幾天去了一次大學所在的城市,和多年未見的大學同學一起暢談了過去,也頗有感觸。我說我最近剛剛寫完一個朋友的故事,這個朋友你也認識,就是你的高中校友陸斌,寫完他的故事之後,我正在發愁沒有新的故事可寫,要不你給我講講你的大學生活吧。他說你怎麼不寫寫你自己的學生時代。我說,嗐,我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他問,陸斌的故事發表在哪個網站上了?我說他們的故事違規,不能在網上發,我隻是寫完之後給當事人看了,他的故事我還需要去進行大篇幅的修改。他好奇地問怎麼違規了?我說還不是因為未成年人做了一些未成年人不該做的事情嘛。他說這有什麼的,你要是寫了我的故事照樣違規。我說所以嘛,才想聽聽你上大學的故事,畢竟上了大學就是成年人了嘛。他聽後哈哈大笑。

“喝點酒吧,”我們找了一家火鍋店,坐下之後,於行之提議道,“不喝點酒的話,我沒有講故事的感覺。”

我說:“懂,我懂,那種微醺的時候,狀態最好,情緒表達的也最為恰到好處。”

然後於行之和我開始喝上了啤酒。等到喝完了第二瓶,打開第三瓶的時候,他目光開始呆滯,有些迷離,我怕他一會兒要醉酒,便抓緊與他聊上大學生活。

我說:“你介意我用錄音筆嗎?”

他說:“你隨便……怎麼年紀輕輕的,記性就不好了呢?”

我掏出錄音筆,打開後說:“我記我自己親曆過的事兒還湊合,別人的事兒我哪兒記得住。”

他淡然一笑,說:“人這一輩子,除了跟你在一個戶口本上的人和跟你的合照在那個小紅本上的人以外,其他大部分人就像是從你身邊行駛而過的車輛而已,隻不過有的行駛得慢,在你的生命中路過的時間久一點,有的行駛得快,在你的人生中一閃而過。”

他還說:“我大學時代接觸的人,很多都已經像從我身邊駛過的車輛一樣,轉向了不同的方向,除了極個別人可能會在某個路口有簡單的交集,大部分人都已經不知所蹤了,他們有他們自己的路要走……要說他們像是曇花一現吧,又不太準確,畢竟他們也‘現’了好幾年,當然,確實有那種曇花一現卻很有故事的人物,我覺得我有必要也講一講……所以,我要講的這些故事中,出場的人物會比較多,不過好多人可能就是簡單地露一麵……”

於行之的牛逼之處,就在於他幾乎能夠說出他所有認識的人的名字,即便這個人可能與他隻有一麵之緣,亦或是從別人處聽到過的名字,他都能記起。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他能記住所有與考試無關和掙不來錢的知識和事情。

於行之說:“我即將要說的這些故事,如有雷同,純屬……就算是巧合吧,我就這麼一說,你就這麼一聽,你要是當真的話,你就上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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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式開始講故事之前,於行之先是跟我說了一堆他大腦深處潛意識裏的東西。

在於行之的認知中,這個世界是統一的,是物質的,它不會因為他的意識而改變什麼。打個比方,你所在的位置下著雨,他所在的位置懸著太陽,這個時候天空不會因為你不希望下雨而變為晴天,也不會因為他希望乘涼而變成多雲。於行之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所有的想法也隻是存在於你的大腦中,很難把它實現,即使當你“一不小心”做成某件與自己本身想法並不統一的事情的時候,你會為了麵子,把它說成這就是你的想法。於行之的意思其實很簡單,他想說的是,你有夢想,但是你很難實現你的夢想,即便你無意間在某個領域做出一些成就,你也隻能說這就是你的夢想。

在於行之的認識裏,這個世界又是分散的,是“意識”的,它會因為你周邊的物質來影響你的意識,讓你的意識隨著物質的變化而變化。這個很好理解,這就是辯證唯物主義。也可以打個比方,你想吃冰棍,你隻有一塊錢,那你隻能買一根純冰的冰棍,你要是有十塊錢,就能買一根奶油巧克力的冰棍。於行之說,這個世界是永遠在變的,過去的世界和現在的世界可能是連續的,也可能是分離的,世界是隨著時間和空間的轉變而不斷變化的,可能這會兒的世界對於你來說還是酒足飯飽,過一會兒的世界就是躺在病床上看著輸液管中的液體逐滴落下。

於行之的第一種認知是廣義的世界,也就是這個物質不變的世界,一樹一路,一草一木,都是真實存在的世界。於行之的第二種認識是狹義的世界,也就是每個人的內心世界,這種每個人都不相同的世界,是由每個人的環境所影響的,也就是同樣的宏觀世界在每個人內心中反映出來的不同精神世界。

於行之不是個哲學家,他甚至都不怎麼明白哲學是什麼東西。他無聊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把自己代入身邊的各種事情,習慣把自己變換成不同的身份,遊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內,幻想著各類事情的走向。

於行之認為自己的大腦有個非常奇怪的功能,它的溝回中總是鐫刻著那些毫無用處的記憶,這些無用的東西占據了大腦的大部分存儲空間,導致教科書上的那些真正考試會用到的知識無處安放,這樣大大限製了他在考試中能夠獲取到更多的分數。不過話說回來,那些占據了大腦中大量存儲空間的東西,其實也並非一點用都沒有,比如他冬天每次撒完尿之後,情不自禁的發抖時,就會想到生物老師在閑聊的時候講到的這種情況是因為尿液帶走了身體裏的部分熱量,發抖是大腦為了調節體溫,讓立毛肌——也就是俗稱的雞皮疙瘩——收縮起來,減少毛孔中排放熱量,從而達到體溫平衡的一個作用。但是這個知識除了在冬天撒尿時打完哆嗦,能夠自己給自己一個科學的解釋以外,對於考試來說,一點用也沒有。

他認為正是自己這個奇怪的特征,才導致他的高考沒有取得一個理想的成績。因為坐在考場上的時候,滿腦子都是類似撒尿時為什麼會打哆嗦這種亂七八糟的知識打亂著他的思路,導致他解不出三角函數、記不住檀淵之盟的議和背景、忘記了馬賽曲成為法國國歌之前的作用,寫不出經濟增長方式從粗放型向集約型轉變要加大投入比重的要素是什麼,也間接影響了英語的選擇和寫作,不過他的語文試卷上倒是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千字左右的記敘文。

於行之清楚地記得,他那年參加高考時的語文作文題是《B市的符號》。要是按照考前語文老師的觀點,語文的作文最好要寫議論文,隻要把論點、論據、論證寫清楚寫明白,就不會得太低的分。於行之偏偏不聽話,他非要寫記敘文。在作文中,他把自己寫成了一個拉著外地遊客逛B市的“板兒爺”,煞有介事地給人家講著B市的建築和飲食,寫到最後,又不能免俗地把這個事情寫成了一場夢,隨著鬧鍾的急促地響起和媽媽的輕輕地呼喚,他緩緩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