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
十年前我彙編周作人所著《魯迅的故家》、《魯迅小說裏的人物》、《魯迅的青年時代》及關於魯迅的零散文章,共得五十萬言。如今又成此書,並非找到了什麼新材料,但也不是簡單的“炒冷飯”。《魯迅小說裏的人物》解說魯迅的《呐喊》、《彷徨》和《朝花夕拾》,而《魯迅的故家》中的《百草園》也“差不多可以說是《朝花夕拾衍義》”(《魯迅小說裏的人物·彷徨衍義·狗》)。料想此老當年必是魯迅一書在手,有話可說,即著之筆墨。“這隻是像《四書典林》之類,假如用了庸俗的舊書來比方,講說一點相關的人地事物四項的故事,有沒有用處不能知道,但不是望著題目說空話,所以與《味根錄》之類是有些不同的。”(《魯迅小說裏的人物·呐喊衍義·開端》)作者本是基於原著某一具體內容,“憑了我所知道的和記得的說來”;但《魯迅小說裏的人物》和《魯迅的故家》雖然各自出過幾個版本,卻始終是獨立成書。讀者讀了周作人的解說,須得覓魯迅著作對照;或者反過來,讀了魯迅的小說、散文,再另外看周作人如何講法。這未免太麻煩了,估計少有人實行。於是這些“衍義”的效用,就要打些折扣了。現在我把周作人的相關文字,附在《呐喊》、《彷徨》和《朝花夕拾》各篇之後。便於讀者閱讀,如此而已。
《魯迅的故家》、《魯迅小說裏的人物》向被列作“魯迅研究資料”,——此亦為周作人自己所認可:“我很自幸能夠不俗,對於魯迅研究供給了兩種資料,也可以說對得起他的了。”(《知堂回想錄·不辯解說下》)其間可能就是他所謂《四書典林》與《味根錄》的區別,而後者不免如其所說,“是誇誇其談的在講章旨、節旨,談得比本篇原文更長,印出來徒耗物力,要看的人也不會多的”(《魯迅小說裏的人物·呐喊衍義·開端》)。或許他之“供給資料”,正為了使“研究”不成那個樣子。也可以說“研究資料”與“研究”關注點有所不同。對《呐喊》、《彷徨》這類小說來說,其一在“來”,其一在“去”。周作人講過兩段話:“這所謂索隱,與《紅樓夢》索隱並不相同,隻是就小說中所記的事情,有些是有事實根據的,記錄下來,當作軼事看看,對於小說本身並無什麼關係,作者運用材料本極自由,無論虛構或是實事,或虛實混合,都無不可,寫成小說之後,讀者隻把它作整個藝術作品看,對於虛實問題沒有研究的必要。”(《〈呐喊〉索隱》)“文學家所寫,藝術家所畫的人物,自然不必全要照原樣,但是實物的比較有時也還不是無用。”(《秉燭後談·關於阿Q》)是乃拘於虛實,則“沒有研究的必要”;著眼創造,則“實物的比較有時也還不是無用”。他講了很多,歸結到一點,就是魯迅作為小說家,是怎樣“運用材料”,從而創造出“藝術作品”的。這給我們很多啟示;其作為“研究資料”的價值,就在這裏。
前引兩段話,體現了周作人對於小說本質的深刻認識。他之無意“研究”,“是不為也,非不能也”。舉個例子,《阿Q正傳》剛剛發表不久,他評論說:“阿Q這人是中國一切的‘譜’——新名詞稱作‘傳統’——的結晶,沒有自己的意誌而以社會的因襲的慣例為其意誌的人,所以在實社會裏是不存在而又到處存在的。……他像神話裏的‘眾賜’(Pandora)一樣,承受了惡夢似的四千年來的經驗所造成的一切‘譜’上的規則,包含對於生命幸福名譽道德各種意見,提煉精粹,凝為個體,所以實在是一幅中國人品性的‘混合照相’。”“隻是著者本意似乎想把阿Q痛罵一頓,做到臨了卻覺得在未莊裏阿Q還是唯一可愛的人物,比別人還要正直些,所以終於被‘正法’了;正如托爾斯泰批評契訶夫所說,他想撞倒阿Q,將注意力集中於他,卻反將他扶起了,這或者可以說是著者的失敗的地方。”(《阿Q正傳》)以“研究”論,恐怕較他人此後種種說法高明得多。《魯迅小說裏的人物》中一再聲明“專說社會事實”,“不談文藝思想”,其實偶爾涉及寫作動機,主題思想,藝術特色,均不乏精辟見解。——附帶說一句,前引文章有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