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被中州史冊上記載下的,最為慘絕人寰的一場戰爭。這場戰爭,令中州險遭滅頂之災。
⾎紅的晚霞在漸漸消退,土壤早已被血染透,屍體被疊成了一排排小山,老鼠和烏鴉啃食著被燒傷刺傷的殘軀爛肉。燒焦的糊味和血腥的味道交雜,在空氣中久聚不散,草原的海拉邇河流原本覆上一層薄冰,卻被血水的溫度化開,冰水和著血水緩緩而流,那顏色與天邊的晚霞相映。
玄安167年,驃騎大將軍謝崢率三萬軍,對峙草原十六部。謝崢率著最後的兩千兵馬咬著牙撐到最後,誓死不降。
可謝崢心裏明白,現無糧草,無援兵,士氣低穀,此戰之敗已成定局。
這些天,將士們以天為被,地為榻,以雪為食,將士們無有貂裘,便將幹草塞進衣襟裏禦寒,手上腳上都是凍瘡。
凍死的,戰死的,燒死的。
謝崢在這無窮又陰冷的草原,望著滿地英烈,流下兩行熱淚來。
他們都是英雄。
謝崢建功立業十三年,今年二十八歲,戰場上從無敗績,他是敵軍聞風喪膽的神將,也是中州百姓心目中的常勝英雄。可如今,他就要敗了。
草原是無窮無盡的黑暗,歸家亦是遙遙無期。
謝崢硬挺著被流矢刺到的左臂,揮舞著他的勾玉長槍,遇敵殺敵,遇鬼斬鬼,他失血過多,已然有暈厥之感。
謝崢望著前方敵軍模糊的身影,重疊又合體,血色籠罩著整個戰場。明明身上早已傷痕累累,血肉模糊,謝崢卻感覺不到疼痛。
臨到最後,他心裏唯有兩個念頭。
報仇!
回家!
草原十六部,是國仇亦是家恨!此生不報此仇,來世做鬼也要血債血償!
回家,回中州,那還有一個人在等著他。
她在家等了他近一年,從暮春,等到了窮陰。卻怎麼也等不到他的消息。
向晚蒼蒼南北望,窮陰旅思兩無邊。
草原的冬天太冷了,凍的人先是渾身發疼,後是沒了知覺。謝崢望著餘下的殘兵敗將,已是心中絕望,他頭昏眼花,隨著夕陽的餘暉,砰的一聲跪在地上,勾玉長槍深深的插在土裏。
他心裏的念頭越來越強烈,心中愈發柔軟,想起那個人來。他十六歲與她相識,二十歲將她留在自己身邊,二十二歲與她訂婚,約定終身廝守,二十三歲他親手毀了婚約,二十四歲,她等了他四年,剃青絲為守,以為能破鏡重圓,二十八歲,他再也見不到她最後一麵。
謝崢耳邊仿佛有長生簫吹起。
還是那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
千古孤墳何處話淒涼。
謝崢陡然想起他十五歲那年,父親也是在這草原之上,和他以同樣的方式離去。
當年也是這一首江城子,父親告訴謝崢,他說此生不能與妻子再見,此為絕世之憾…如今他和父親,是同樣的境遇。
草原下雪了,好大一場雪。仿佛是上天為這位將軍的祭奠。
二十八歲的謝崢,戰死在了草原上,執著他的勾玉長槍,跪在了望著家鄉的方向。他原本心愛的戰馬驚帆白龍駒,從曾經的神采奕奕變成瘦的皮包骨頭,見到主人與天長辭,終於在一聲淒慘的哀嚎聲中,倒在了他的身旁…
若她還在等我,請告訴她,君問歸期未有期。
這是一年一度的上元節,元京城的街上無比的熱鬧,人來人往,煙雨閣內觥籌交錯,歡歌燕舞,街上到處掛著燈籠,大家聚在一處猜燈謎,好不熱鬧。一女在徐府庭院內向九空上望著,麵色蒼白,身體軟弱無力,時不時的低咳。女侍為她披上繡纏枝花的大氅。
空中放著孔明燈,如星光一般燦爛,那是人們在祝禱。
“怎的將這件大氅拿出來了?”
“郡主,今日是上元節,您今年冬天少製新衣,這件大氅是繡了海棠花的,我瞧著是好意頭,您今日穿也喜慶。”
那女侍是新來不久的,繼團圓死後,便是誰伺候,她也無所謂了。她哪裏懂,一見海棠,便是相思愁。
阿父就是死在了海棠花開的季節。
“罷了…”
徐子衿拿著孔明燈,親手將其點燃放至九空,雙手合十許了個願。
“願天下河清海晏,中州太平,願他凱旋,早日歸家。”
她左等右等,等了他四年。這四年到底有多難熬,隻有她自己知道。
前些日子進宮,聽三王妃說戰事將定,不日他便回朝,算著日子,他歸家也算有期。
她也快到日子了。她怕他再不來,她要先走一步了。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情況,身體虛透,隻剩遊絲之力,是為著他,才強撐到今日。
阿兄徐嘯,不肯接受情況,遲遲不肯備下壽材。她還同阿兄打趣,說若是備晚了,她可無處安睡了。阿兄隻是偷偷的哭,還刻意躲著不想讓她看見。阿兄這些年一個人撐起徐家,竟然也熬成了少白頭。
此時城門之上,見到一匹快馬叫門!是戰訊被快馬送回了元京城。
她見著緩緩飛走的孔明燈,心突然刺痛起來,女侍將她扶著,她不知道是怎麼了,心痛如絞。
城中突然傳來戰報之音。
“驃騎大將軍!殉國了!”
徐嘯聽到這個消息第一時間去尋妹妹,隻見妹妹倒在院子裏。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阿兄…城中可有戰報的聲音?”
卻見徐嘯七尺男兒,眼含熱淚,大顆大顆的往下掉。
“卿卿,別等了…他回不來了…”
“回不來了……回不來了,我的阿崢怎會回不來,不會的,我不相信,他答應過我他會回來的,他是常勝將軍,阿崢不會敗的…”她不信,一直搖著頭,眼淚打濕了衣衫。
她還是未能等到她的阿崢…
她隻剩那一口氣,是為見阿崢最後一麵才撐到今日。如今他們告訴她,他回不來了…
彌留之際,她看到了明浚,他近日滄桑了不少。見到故人,她心安不少。
“子衿,我來了,我來見你。”
她見到崔明浚哭成那樣,心裏煩悶。
“你們別哭…明浚…你不要還如以前一般,你要找個人陪你,餘生不要寂寥,像我一般,這樣不好…”
臨了,她還在勸他找一個人陪伴身邊。
“不會再有機會了,他沒回來,但我在,有我陪你,陪你守著他,守著家。”
她已然沒有力氣了,耳邊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身體軟下來。眼裏落下最後一顆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