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握在手掌中的,才是真實。

你向來信奉這一真理。而真理,往往需要傾軋一切的力量去推行。

槍、炮、血液、硝煙、服從。

你的世界正是一座堅冰覆蓋的戰場。

她是一縷誤入的春風。

一九二七年,春。

今年春天鮮少下雨,大多數時候天色隻徒勞地陰沉著,像戰爭的陰影覆蓋在每一個人的心頭。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他們敏銳地察覺到了某種改變——幾千年的文明禮儀仿佛遮羞布般被扯下,現下誰有槍杆子,誰就是強權。

金玉敏吃夠了苦頭,還折了條胳膊,灰頭土臉地被人從拘留所裏架出來時,無比深刻地理解了這句話。

高高的台階上,兩個穿著黑地白邊製服的警察勾肩搭背,噴著煙霧衝他嬉笑。

“既有門路,還硬撐什麼,早說不就得了?平白受這等罪……”

金玉敏默不作聲地叫司機攙上了車,後座上的母親見了他這副淒慘模樣,碰也不敢碰,哆哆嗦嗦地揪著條帕子捂著嘴,隻知道哭。

哭聲可謂一頓三挫,哀哀切切的,活像是幾百隻訓練有素的蚊子軍隊拉開陣型繞著飛。

她哭了一路,金玉敏就忍了一路。

等到了地方,金玉敏攢著勁,猛地拉開車門,奮力靠兩條腿蹦下了汽車。金太太則萬萬沒想到兒子胳臂都綁成了胖熊還能有如此精力,一邊喊著“敏敏”,一邊抓緊時間同席府的司機客氣兩句,紅著臉提起自己長長的襯衣,一步三晃地追兒子去了。

金玉敏進來一重門,大踏步往西走,他心裏有事,目光隻匆匆掠過前廳,也察覺屋子裏又空蕩不少,想必這幾日父親母親又拿了擺設出去賣——金玉敏悲憤欲絕,今兒賣上三四個花瓶,明兒再賣幾幅書畫,家裏還能剩下什麼?!

底子都要抖摟幹淨了!

他懷著一腔憤懣,衝進了妹妹院子裏。

如果說被柔暖日光填滿的安靜院落是一塊西洋式樣的蜂蜜小蛋糕,那金玉敏這位驟然闖入的不速之客,就猶如一柄餐刀,直愣愣地衝撞進來,將流蜜甜膩的內芯攪和的天翻地覆。

缸中的魚兒驚慌失措地甩著大尾巴藏入葉底,金宛宛不得不停止觀察,抬起頭沉默地注視著兄長。

這樣一雙實在動人的眼睛自下而上地遞來目光,無疑是很撼人心魄的。

金玉敏漸漸啞火,他挺了挺胸膛,刻意將自己纏著繃帶的右胳膊凸地更顯眼些,左手插兜,踱步上前。

這時他瞥見了妹妹擱在手邊的魚食,不由高高揚起眉毛:“你在喂魚?”

你哥哥都這樣子了,你還有心情喂魚?

金宛宛實在想不出偌大的一個金玉敏和巴掌大的小金魚能有什麼關係,又是出於怎樣的心理要將自己與金魚對比,但她明智地沒有開口,而是轉移了話題。

“席公子答應將哥哥撈出來,我答應了他的條件。”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令金玉敏感到了呼吸困難。

“什麼條件?”他顫著嘴唇,頭腦中被風暴卷的一團糟,以至於前言不搭後語,“不是席老爺?不、不是,你怎麼能答應他……”

金宛宛歎氣:“我托人求席公子時打聽了,席老爺早去了南京呢,遠水救不了近火。”

那就隻能去求席公子。而席公子此人與她雖不曾見麵,卻歲日持久的不共戴天,聽聞此事,自然是巴不得趕緊甩掉自己這個包袱。

條件是由金家提出來,兩家的婚約就此作罷。

完了。

金玉敏失魂落魄地後退數步。與踩著小碎步趕來,突聞噩耗的金太太淚眼相看,無語凝噎。

金燦燦的一條大腿啊,就這麼跑走了!

……

其實兩家剛定下婚約的時候,委實是席家高攀。

那時金宛宛還不曾改姓金,和一群親戚住在四九城的西直門大街,西鄰是最愛養鳥兒聽戲的堂哥堯盛,東鄰是一片旗人聚集的民居,再往北則是掉一塊牌匾砸四五個京官的西璋胡同——席老爺做參議的時候就住這兒,宅門正衝著金宛宛家的後花園。

這也算地緣意義上的青梅竹馬。

可惜的是,哪怕是在最貓嫌狗厭的年紀,席小公子也不曾膨脹到爬上牆頭,自然瞧不見一牆之隔,那常常撅著屁股趴在石凳上摘花喂兔子的小姑娘金宛宛。

自然也不知道,那黃毛辮子小丫頭,其實是自己指腹為婚的小妻子。

席小公子就這麼一無所知,莽莽撞撞地長到了十四歲。

這期間發生了許多大事,比如宮裏那位還是被趕出了紫禁城,比如說席老爺跳槽找了新東家,比如金宛宛一家日子越發艱難,不得不賣掉祖宅……

與日益落魄的親家相比,席家倒是一直在走上坡路。

席老爺如今混的風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