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滿腔的怒火很快也冷下去了。最近以來,有那麼多本來很熱衷的東西都已不複存在。要是她能夠重新得到艾希禮的刺激和光彩——要是瑞德能夠回家來逗她歡笑,那就好了。

他們事先沒有通知就回來了。到家的第一個音信是行李卸在地板上的撲通撲通的聲音和邦妮高聲喊叫:“媽媽!"思嘉急忙從自己房裏出來,走到樓梯頂,看見女兒正伸著兩條短腿合勁要踏上梯級。一隻馴順的毛色帶條紋的小貓緊緊抱在她胸前。

“媽媽給我的,"她興奮地叫道,一麵抓住小貓的頸背把它提起來。

思嘉一麵把她抱在懷裏,忙不迭地吻她,一麵慶幸這孩在場,就免得她跟瑞德單獨見麵感到難為情了。她抬頭一看,隻見他正在下麵廳堂裏給車夫付錢。然後他也仰起頭來看見了她,便像往常那樣恭恭敬敬地摘下帽,鞠了一躬。她一瞧見他那雙黑眼睛,心就怦怦跳起來了。不管他是什麼人,也不管了幹了些什麼,隻要回家了她就高興。

“嬤嬤在哪裏?"邦妮問,一麵扭著身想掙脫思嘉的懷抱,她隻得把她放下地來。

僅僅以若無其事的正常態度招呼瑞德,可又得向他透露懷孩的事,這可比她預先設想的要困難得多。他上樓梯時她看著他的臉色,那是黝黑而冷漠的,那樣毫無表情難以捉摸。不,她得過些時候再告訴他。她不能現在就說出來。不過,這樣的消息應該首先讓丈夫知道,因為做丈夫的總是愛聽這種消息的。可是她覺得她聽了也未必高興。

她站在樓梯頂上,靠著欄杆,不知他會不會吻她。但是他沒有吻。他隻是說:“你的臉色有點蒼白呢。巴特勒太太。

是不是沒胭脂了?”

一句想念她的話也沒有,哪怕是假意虛情的也沒有。至少在嬤嬤麵前應當吻她一下嘛,但是不,眼看著嬤嬤匆匆一鞠躬便領著邦妮穿過廳堂到育兒室去了。他站在樓梯頂上她的身旁,用眼睛漫不經心地打量她。

“你這憔悴樣是不是說明在想念我呢?"他嘴上微笑著問她,但眼裏並沒有笑意。

這就是他的態度。他還會像以前那樣恨她的。她突然覺得她懷著的那個孩已成為令人作嘔的一個負擔,再也不是她高興懷下來的血肉了,而這個漫不經心地拿著寬邊巴拿馬帽站在她麵前的男人則是她的死對頭,是她的一切麻煩的起因了!她回答時眼睛裏充滿了怨恨是一清二楚叫你怎麼也不會忽略的,同時他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如果我臉色蒼白,那也是你的過錯,決不是像你所幼想的那樣是想念你的結果。那是因為——"唔,她原沒打算就這樣告訴他,可是太性急了便衝口而出,於是索性向他攤開,也不顧仆人們會不會聽見。"那是因為我又要有個孩了!"他猛地吸了口氣,兩眼迅速地打量著她。接著他向前邁了一步,想要把手放在她的胳臂上,但她把身一扭,避開了,在她那怨恨的眼光下,他的臉孔板了起來。

“真的!"他冷冷地說。"那麼,誰有幸當這個父親呢,是艾希禮嗎?"她狠狠抓住樓梯欄杆上的柱,直到那個木雕獅的耳朵把她的手心紮痛了。她即使對他有所了解,也絕沒想到他居然會這樣來侮辱她。當然,他是在開玩笑,但無論什麼玩笑也不至於開到如此難以容忍的程度!她真想用她那尖尖的指甲掐進他的眼睛裏,把那裏麵的古怪光芒給消滅掉。

“你這該死的家夥!"她的聲音氣惱得咻咻發抖,"你——你明明知道是你的。而我也和你一樣根本不想要它。沒有——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跟你這種下流坯生孩的。我但願——啊,上帝,我但願這是其他什麼人的而不是你的孩呢!"她發現他那黝黑的麵容突然變了,仿佛某種無法理解的情感,連同憤怒一起,使它一陣痙攣,像被什麼刺痛了似的。

“瞧!"她心裏又好氣又好笑地想。"瞧!我到底把他刺痛了!"可是那個不動聲色的老麵具又回到了他臉上,他拉了拉嘴唇上的一片髭須。

“高興點吧,"他說,一麵轉過身去開始上樓,"當心你可能會流產呢。"她頓時覺得一陣頭暈,想起懷孩的滋味,象那種惡心的嘔吐呀,沒完沒了的等待呀,大腹便便的醜態呀,長時間的陣痛呀,等等。這些都是男人永遠也體會不到的。可他還忍心開這樣狠毒的玩笑。她要狠狠地抓他一把。隻有看見他那張黑臉上有一道道的血痕,才能稍解這心頭的怨氣。她像貓似的偷偷跟著他追上去,但是他忽然輕輕一閃避到一旁,一麵抬起一隻胳臂把她擋開了。她站在新打過蠟的最高一級階梯邊上,當她俯身舉起手來,想使勁去報那隻伸出的胳臂時,發覺自己已站不住了,便猛地伸手去抓那根欄杆柱,可是沒有抓祝於是她想從樓梯上往下退,但落腳時感到肋部一陣劇痛,頓時頭暈眼花,便骨碌碌,直跌到樓梯腳下。有生以來思嘉頭一次病倒,此外就是生過幾次孩,不過那好像不算什麼。那時她可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又孤寂,又害怕,又虛弱又痛苦,而且惶惑不安。她明白自己的病情比人們說的更嚴重,隱隱約約意識到可能要死了。她呼吸時,那根折斷的肋骨便痛得像刀紮似的,同時她的臉也破了,頭了摔痛了,仿佛整個身任憑魔鬼用火熱的鉗在揪,用鈍刀在割一般;有時偶爾停一下,便覺得渾身癱軟,自己也沒了著落,直到疼痛又恢複為止。不,生孩決不是這樣。那時候,在韋德、愛拉和邦妮生下來之前兩個小時,她還能開心地吃東西呢。可現在,除了涼水以外,隻要一想起吃的,便惡心得會吐。

懷一個孩多麼容易,可是沒生下來就失掉了,卻多麼痛苦啊!說來奇怪,她在疼痛時一想起自己不能生下這個孩就感到十分痛心呢。更加奇怪的是,這個孩偏偏是她自己真正想要的一個!她想弄明白究竟為什麼想要它,可是腦太貧乏了。貧乏得除了恐懼和死亡以外,什麼也無法想了。

死亡就在身邊,她沒有力量去麵對它,並把它打回去,所以她非常害怕。她需要一個強壯的人站在她身邊,拉著她的手,替她把死亡趕開,直到她恢複了足夠的力量來自己進行戰鬥。

在痛苦,怒氣已經全部吞下肚裏去了,如今她需要瑞德,可是他不在,而她又不能讓自己去請他啊!

她記得起來的是在那陰暗的過廳裏,在樓梯腳下,他怎樣把她抱起來,他那張臉已嚇得煞白,除了極大的恐懼外什麼表情也沒有,他那粗重的聲音在呼喚嬤嬤。接著,她模模糊糊地記得她被抬上樓去,隨即便昏迷了。後來,她漸漸感覺到愈來愈大的疼痛,房裏都是低低的嘈雜聲,皮蒂姑媽在抽泣,米德大夫妻急地發出指示,樓梯上一片匆忙的腳步聲,以及上麵穿堂裏攝手攝腳的動靜。後來,像一道眩目的光線在眼前一閃似的,她意識到了死亡和恐懼,這使她突然拚命喊叫,呼喚一個名字,可這喊叫也隻是一聲低語罷了。

然而,就是這聲可憐的低語立即喚起了黑暗床邊什麼地方的一個回響,那是她所呼喚的那個人的親切的聲音,她用輕柔的語調答道:“我在這裏,親愛的。我一直守在這裏呢。“當媚蘭拿起她的手來悄悄貼在自己冰涼的麵頰上時,她感到死亡和恐懼便悄悄隱退了。思嘉試著轉過頭來看她的臉,可是沒有成功。她仿佛看見媚蘭正要生孩,而北方佬就要來了。城裏已燒得滿天通紅,她必須趕快離開。可是媚蘭要生孩,她不能急著走呀。她必須跟她一起留下,直到孩生下來為止,而且她得表現出十分堅強,因為媚蘭需要她的力量來支持。媚蘭痛得那麼厲害——有些火熱的鉗在揪她,鈍刀在割她,一陣陣的疼痛又回來了。她必須抓住媚蘭的手。

但是,畢竟有米德大夫在這裏,他來了,盡管火車站那邊的士兵很需要她,因為她聽見他說:“她在說胡話呢。巴特勒船長哪裏去了?"那天夜裏一片漆黑,接著又亮了,有時像是她在生孩,有時又是媚蘭在大聲呼喚,媚蘭一直守在身邊,她的手很涼,可她不像皮蒂姑媽那樣愛做些徒然焦急的姿態,或者輕輕哭泣。每次思嘉睜開眼睛,問一聲"媚蘭呢?"她都會聽到媚蘭聲音在答話。她不時想低聲說:“瑞德——我要瑞德,"同時在夢似的記起瑞德並不要她,瑞德的臉黑得像個印第安人,他諷刺人時露出雪白的牙齒。她要瑞德,可是瑞德卻不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