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親愛的,"他溫柔地說。"別哭,你會回去的,我勇敢的小姑娘。你會回去的。別哭了。"她感到什麼東西在觸弄她的頭發,心微覺騷動,並模糊地意識到那可能是他的嘴唇。他那麼溫柔,那麼令人無限地欣慰,她簡直渴望永遠在他懷裏。他用那麼強壯的胳膊摟抱著她,她覺得什麼也不用害怕了。

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條手絹,替她揩掉臉上的淚水。

“來,乖乖地擤擤鼻,"他用命令的口氣說,眼裏閃著一絲笑意,"我們得趕快行動了。告訴我該怎麼辦。”

她順從地擤擤鼻,身上仍在哆嗦,可是不知要吩咐他幹什麼。他見她顫抖著嘴唇仰望著說不出話來,便索性自作主張了。

“威爾克斯太太已經分娩了?可不能隨便動她呀!那可太危險了。要讓她坐這輛搖搖晃晃的貨車顛簸二十幾英裏,咱們最好讓她跟米德太太一起留下來。”“我不能丟開她不管。米德夫婦都不在家呢。”“那很好。讓她上車去。那個傻乎乎的小妻哪兒去了?”“在樓上收拾箱呢。”“箱?那車上可什麼箱也不能放。車廂很小,能裝下你們幾個人就不錯了,而且輪隨時就可能掉的。叫她一聲,讓她把屋裏最小的那個羽絨床墊拿出來,搬到車上去。"思嘉仍然不能動彈。他緊緊抓住她的胳臂,他那渾身充溢著的活力部分地流注到她身上。她想:要是她也像他這樣冷靜,什麼也不在乎,那就好了!他扶著推著她走進過廳,可是她仍然站在那裏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他敝著下嘴唇嘲弄地說:“難道這就是那個向我保證既不怕上帝也不怕人的年輕英雄嗎?”他突然哈哈大笑,同時放開了她的胳臂。她好像被刺痛了似的,瞪大眼睛看著他,心裏恨他。

“我並不害怕,"她說。

“不,你是害怕的。我身邊沒有帶嗅鹽呢!再過一會兒你就要暈倒了。"她無可奈何地頓了頓腳,因為她想不出還能采取什麼舉動——接著便一聲不響端起燈來,動身上樓去。他緊緊地跟在她後麵,她還聽得見他在一路暗笑。這笑聲促使她堅強起來。她走進韋德的育兒室,發現他抓住百裏茜的胳臂坐在那裏,衣服還沒有穿好,正在悄悄地打嗝兒。百裏茜抽噎著。韋德床上那個羽絨褥套是小的,她叫百裏茜把它搬下樓放到車上去。百裏茜放下韋德,照她的吩咐去做了。韋德跟著她下樓,由於對眼前的事情感興趣便不再打嗝兒了。

“來吧,"思嘉說著,向媚蘭的門口走去,瑞德跟在後麵,手裏拿著帽。

媚蘭靜靜地躺在那裏,被單一直蓋到下巴底下。她的臉色慘白得可怕,但那兩隻深陷的帶黑圈的眼睛卻是安祥的。她瞧見瑞德來到她的臥室時並不顯得驚訝,倒好像那完全是理所當然的事。她試著微微地笑了笑,可是這笑容還沒來到嘴角就消失了。

“我們要回家了,到塔拉去,"思嘉連忙向她說明。"北方佬很快就會來。瑞德準備帶我們走。這是唯一的辦法,媚蘭。”

媚蘭無力地點點頭,又向嬰兒做了個手勢。思嘉抱起那小娃娃,用條厚毛巾迅速把他包好。這時瑞德來到床邊。

“我會當心不讓你難受的,"他悄悄地說,一麵將被單卷起來裹著她的身。”請試試能不能抱住我的頭頸。"媚蘭試了試,但兩隻胳臂無力地垂下來了。他彎著腰,將一隻手臂伸過去托起她的肩膀,另一隻抱住她的兩個膝彎,輕輕地把她托起來。她沒有喊叫,但思嘉看見她咬緊嘴唇,臉色也更加慘白了。思嘉高舉起燈盞照著瑞德向門口走去。這時媚蘭朝牆壁做了無力的手勢。

“要什麼?”瑞德輕輕問道。

“請你,"媚蘭像耳語似地,一麵試著用手指指,"查爾斯。"瑞德低頭看著她,好像覺得她神誌不清了,但思嘉明白了她的意思,有點不高興了。她知道媚蘭要的是查爾斯的照片,它掛在牆上他的軍刀和手槍下麵。

“請你,"媚蘭又耳語說,"那軍刀。”

“唔,好的,"思嘉說。她照著瑞德小心地走下樓梯以後,又回去把那軍刀和手槍連同皮帶都取下。要是拿著這些東西還要抱著嬰兒,同時又端著燈盞,那樣會很狼狽。那媚蘭,她一點不為自己瀕臨死亡和後麵緊跟著的北方而著急,卻一心掛念著查爾斯的遺物。

她取下相平時偶爾瞧了一眼查爾斯的麵容。他那雙褐色大眼睛跟她的眼光碰上了,這時她好奇地將照片端詳了一會。

這個男人曾經是她的丈夫,曾經跟她並頭睡過幾個晚上,讓她生了個也像他那樣有一對溫柔的褐色眼睛的孩。可是她幾乎不記得他了。

嬰兒在她懷裏揮動小小的拳頭,像隻小貓似的輕輕地叫著,她低頭看著他。她這才初次意識到這是艾希禮的孩,並且突然用她身上剩餘的全部力量期望他是她的嬰兒,她和艾希禮的百裏茜連蹦帶跳跑上樓來,思嘉把孩遞給她。她們趕快下樓,一路上燈光向牆壁投下搖曳不定的影。到了過廳裏,思嘉看見一頂帽,便急忙戴上,在下巴底下係好帶。這是媚蘭的黑色喪帽,對思嘉的頭也不合適,可是思嘉記不起自己的帽放在哪兒了。

她走出門外,一路擎著燈,下了屋前的台階,同時設法不讓那把軍刀碰腿。媚蘭直挺挺地躺在馬車的後座上,她旁邊是韋德和毛巾裹著的嬰兒。百裏茜爬進來把嬰兒抱在懷裏。

車很小,四周的擋板又很低。車輪向裏歪著,似乎一轉就會掉的,思嘉朝那騎馬匹了一眼,頓時心就沉了。那匹馬又小又瘦,沒精打采地站在那裏,把個腦袋幾乎垂到前胯裏去了。馬背上傷痕累累,連呼吸也顯得病懨懨的。

“這可不是什麼好馬,是不是?"瑞德咧嘴笑笑。"就像會死在車轅裏似的。不過,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一匹了。有一天我要詳詳細細告訴你,我是從哪裏和怎樣把它偷來的,以及我怎樣把它偷來的,以及我怎樣差一點吃槍兒了。不為別的,單單出於對你的忠誠,我才在我事業上這個要緊的階段當上了盜馬賊——偷到了這樣一匹寶貝馬。好,讓我扶你上車。"他從她手裏接過燈來,放在地上。馬車前座僅僅是橫跨在兩旁檔板上的一條窄木板。瑞德將思嘉的身一把抱起來,放到那塊木板上。思嘉暗想,做一個像瑞德這樣強壯的男人多好埃她把寬大的裙塞大腿底下,端端正正坐好。如今有了瑞德在身邊,她什麼也不害怕,那爆炸聲,無論那火光,乃至北方佬,都不怕了。

他爬上車來,坐在思嘉旁邊的座位上,然後提起韁繩。

“啊,等等!"她驚叫。"我忘記鎖前麵的大門了!"他頓時哈哈大笑起來,一麵抖動韁繩擊打著馬背。

“你笑什麼?”

“笑你呀——你要把北方佬鎖在大門外呢!"他說著,馬已經慢地、很不情願地向前走動了。那盞放在人行道上的燈繼續照著,它散布的那個淡黃色的光圈愈來愈小,他們已去遠了。

瑞德趕著那匹慢騰騰的馬從桃樹街向西拐,馬車搖搖晃晃地走上一條滿是車轍的小道,猛地一顛把媚蘭悶住的一聲呻吟打斷了。他們頭上是交錯遮蓋的黑糊糊的樹枝,兩旁是在黑暗影影綽綽呈現的寂靜的房屋,以及像一排墓碑般隱隱發光的白籬笆木樁。這條路又狹又陰暗,像條遂道似的,不過從枝茂密的頂篷上隱隱透進來一點點紅得可怕的天光,映照得一個接一個的黑影像幽靈似的一路冉冉而過。煙火味愈來愈濃,熾熱的微風從市心帶來一片混亂的喧囂、哭叫和重型軍車滯緩的隆隆聲響和部隊行進時堅定的腳步聲。瑞德抖著韁繩讓馬拐入另一條車道,這時又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傳來,一團團大如流星煙火般的火焰和黑煙從西邊猛地騰起。

“那一定是最後一列軍火車了,"瑞德平靜地說。"他們為什麼沒在今天早晨運出去啊,這些笨蛋!那時還有的是時間嘛。現在可苦了我們了。我本來想走過市心,我們就可以避開大火和迪凱特街上那些暴民,平平安安到達西南市區。可如我們必須在什麼地方橫過馬裏塔大街才行,而爆炸就發生在馬裏塔大街附近,除非我估計錯了。”“我們——我們非得通過大火區嗎?”思嘉戰戰兢兢地問。

“還來得及避免,要是我們趕快跑,"瑞德說著,便突然從車上跑下去,消失在一座黑暗的庭院裏了。他回來時手裏拿著一根小小的樹枝,用它狠狠地向傷痕累累的馬背上抽打。

那畜生隻得蹣跚地小跑起來,氣喘籲籲,跑得十分吃力,馬車也一路搖晃著,顛簸著,車裏的人像爆玉米花似的來回晃蕩。這時嬰兒在啼哭,百裏茜和韋德也因為在馬車擋板上碰得鼻臉腫而號啕大哭,可是媚蘭卻一聲不響。

他們駛近馬裏塔大街時,兩旁的樹木稀疏,高高的火焰在建築物上呼嘯而起,把街道和房屋卷入亮如白晝的熊熊火光,投擲著一個個巨大的像沉船上的破帆在大風瘋狂旋轉的暗影。

思嘉的牙齒在格格地打戰,但是她害怕得要命,連自己也不覺得了。她在發冷,渾身哆嗦,連那幾乎燒到臉上的大火也不起任何作用了。這簡直是地獄,她已經陷在裏麵,要是她還能支配自己顫抖的膝蓋,她就會跑下車尖叫著從剛才來的那條黑路上奔回去,回到皮蒂姑媽的房裏去躲起來了。

她畏縮地向瑞德靠得更緊,用發抖的雙手抓住他的胳臂,仰望著他,希望他能說點什麼,給她一點信心,給她一點安慰。

他那黝黑的側影被邪惡的紅光映照得十分鮮明,就像古錢上鑄造的一個頭像似的,那樣美麗、殘忍而帶有頹廢色彩。他在她的觸摸下回過頭來,眼裏閃著烈火般嚇人的光輝。在思嘉看來,他顯得又快活又輕蔑,仿佛對當前的局麵感到極大的樂趣似的,仿佛他十分喜歡他們所麵對的這個人間地獄。

“這兒,"他伸手摸摸皮帶上的一支長筒手槍。“如果有人,無論黑人白人,隻要他走到你那邊想抓這騎馬,你就開槍把他斃了,以後再講道理。不過,請千萬不要一時激動把這匹寶貝馬給打死了。”“我——我也有一支手槍,"她小聲說,一麵抓住裙兜裏的那件武器,但幾乎完全相信,一旦死神來到麵前,她是會嚇得不敢扣扳機的。

“你真有?哪兒來的?”

“是查爾斯的。”

“查爾斯?”

“是的,查爾斯——我的丈夫。”

“你難道真的有過丈夫嗎,親愛的?"他低聲說,同時輕輕地笑著。

他要是趕快一點就好了!他要是認真一點就好了!

“那你說我怎麼會有了孩呢?"她惡狠狠地嚷道。

“唔,還有別的辦法嘛,不一定要丈夫。”“閉住你這張嘴,快點兒跑好不好?”但是他突然勒住韁繩,因為已快到馬裏塔大街,馬車在一家還沒燒到的倉庫旁邊停住了。

“趕快啊!"這是她心裏唯一的一句話,趕快啊!趕快啊!

“有大兵呢,"他說。

在兩旁燃燒的建築物當,一隊士兵邁著行軍的步伐沿馬裏塔大街走來,他們顯得很疲乏,低著頭,步槍隨便背在身上,看來已無力快跑,連左右兩邊不時倒塌的梁柱和周圍滾滾的濃煙也不在乎了。他們都穿得破破爛爛,已很難辯認出軍官和士兵來,隻不過偶爾看到有的破軍帽上還別著飾有花環的"聯盟軍"標誌。許多人赤著腳,有的頭上或胳臂上纏著肮髒的繃帶。他們陸續走過,誰也不向兩旁看一眼,而且一路上都默默無言,就像一隊幽靈,要不是那堅定的腳步聲。

“仔細瞧瞧他們吧,"瑞德用嘲弄的口吻說,"這樣你將來就能告訴你的孫們,你見過這光榮事業的後衛軍撤退時的情景。"她頓時恨其他來,對他的恨暫時超過了恐懼,她甚至覺得恐懼已是次要的和渺小的了。她明白她自己和馬車後座裏的幾個人的安全都要依靠他,而且隻能依靠他。可是她恨他對待那些襤褸隊伍的嘲笑態度。她想起已故的查爾斯和可能已不在人世的艾希禮,以及所有的那些正在淺淺的墳裏腐爛的快活英俊的青年,並且忘記了她自己也曾經把他們當作傻瓜。她說不出話來,但她惡狠狠地盯著他時,眼睛裏燃燒著憎恨和厭惡。

最後一名士兵走過來了,那是個後排的小個兒,他的槍托一路在地上拖著,他搖搖晃晃,停下來凝望著前麵的夥伴;他那張肮髒的臉像個夢遊人的。由於疲倦而顯得毫無表情,他像思嘉一樣矮小,矮得幾乎跟他的槍一般高,而他那肮髒的臉上還一點沒有胡須呢。看來至多1歲,思嘉胡亂地想,一定是從鄉團來的,說不定還是個逃跑的小學生。

她望著望著,那孩的兩個膝頭便慢慢打彎,最後倒在塵土了。後排有兩個人一聲不響地走回來,回到孩身邊,其一人是個黑胡老長的瘦高個兒,他把手的槍連同孩提起來扛到肩上,那輕而易舉的姿態就像是專幹這一行的老手。他跟在撤退的隊伍後麵緩緩地走著,兩隻肩膀因橫扛著那個孩而稍稍下垂,可那孩雖然虛弱,卻像一個被年紀大的人惹得生氣的頑童尖叫起來:“你這該死的家夥!放下我,放下我!我能走!"那個長胡毫不理睬,扛著他繼續往前走,很快便在大路拐彎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