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暮色降臨時,百裏茜像具黑幽靈似的急急忙忙點起燈,媚蘭顯得更虛弱了。她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艾希禮,好像神經昏迷了。這種單調可厭的呼喚聲使思嘉恨不得拿一隻枕頭把她的嘴捂祝也許大夫最終會來的吧。這時希望又開始抬頭,但願他快點來!她轉身打百裏茜的主意,吩咐她趕快到米德家去,看看大夫或者他太太在不在家。

“要是大夫不在,就問問米德太太或他們家的廚娘有什麼辦法,求她們趕快來一下!"百裏茜啪噠啪噠走了,思嘉望著她在大街上匆匆忙忙地奔跑,她從來沒有想到這小東西會跑得這麼快。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她獨自一人回來了。

“大夫整天不在家。說不定他跟那些大兵一起走了。費爾已經完了!思嘉小姐,”“死了?”“是的,太太,"百裏茜用自以為重大和得意的口氣說。

“車夫塔爾博特告訴俺的。他給打了——”“別去管這些了。”“俺沒看見米德太太。廚娘說米德太太在給費爾洗身,要趕在北方佬到這裏之前把他安葬好,廚娘說媚蘭小姐要是痛得不行了,隻消在她床底下放把刀,就會把陣痛劈成兩半的。"思嘉聽了這些毫無用處的話,氣得又瞪她了,可是媚蘭睜著那雙鼓脹的眼睛低聲說:“親愛的,北方佬來了嗎?”“不,"思嘉堅決地說。"百裏茜就會撒謊。”“是的,太太。俺就是這樣。"百裏茜急忙表示同意。

“他們快來了,"媚蘭低聲說,她沒有受騙,便將臉埋在枕頭裏,但聲音是捂不住的。

“我可憐的孩。我可憐的孩。"歇了一會兒又說:“啊,思嘉,你得帶著韋德一起離開。你別待在這裏了。"其實媚蘭說的也就是思嘉一直想著的事,可是思嘉聽見她說出來反而惱羞成怒了,仿佛她內心的怯懦已明明白白地流露在臉上,被媚蘭看透了似的。

“我並不害怕。別傻了。你知道我是不會離開你的。”“反正我快死了。你走不走都一樣,"接著她又呻吟起來。

思嘉像個老太婆似的扶著欄杆慢慢從黑暗的樓梯上摸著走下來,生怕不小心跌倒了。她的兩條腿像鉛一般沉重,她又疲勞又緊張,一路直哆嗦,同時因為渾身是汗而在不斷地打冷戰。她十分吃力地摸到前邊走廊裏,在頂上一級台階頹然坐下。她背靠著一根廊柱斜倚在那裏,用顫抖的手解開胸衣當的扣,讓胸衣半敞著。夜色黑沉沉,溫暖而柔和,她側身凝望著它,遲鈍得像頭耕牛。

一切都過去了。媚蘭並沒有死。那個像小貓似的哇哇叫的小崽正在百裏茜手裏接受頭一次洗裕媚蘭這時睡著了。以經曆了這樣一場夢魘般的劇痛和對接生程序一無所知,以致害多利少之後,她怎麼還睡得著呢?她怎麼沒有死呢?思嘉知道,如果是她自己經受了這樣一番折磨,那一定死了。可是事情一過,盡管她已虛弱得奄奄一息,媚蘭居然還能聲說:“謝謝你了。"思嘉是俯身側耳才聽見的。後來她就睡著了。她怎能睡得著呢?思嘉忘記了自己生完韋德之後睡著過。她什麼都記不起來了。她的腦已成了真空;世界已成了真空;在這漫無盡頭的一天之前不曾有過生活,在這以後也不會有——隻有——酷熱難熬的夜晚,隻有她那粗嘎疲倦的呼吸聲,隻有從腋窩到腰、從臂部到膝蓋淋漓不息的,模糊冰冷的汗水。

她聽見她自己的呼吸聲從均勻響亮轉為痙攣性的抽泣,但她的眼睛是幹枯而火辣辣的,仿佛它們再也不會流淚了。她緩慢而吃力地抬起身來,將沉重的裙裾拉到大腿以上。她同時感到又冷又熱又模模糊糊,而微微的夜風吹在四肢上卻爽快得很。她模糊地感到,如果皮蒂姑媽看見她斜躺在這前廊上,裙撩得那麼高,連內褲都露了出來,不知要怎麼說呢。

不過她不管它。她什麼也不管了。時間已停滯不前。現在可能剛過黃昏不久,也可能已經半夜了。她不清楚,也不去管它。

她正要闔眼並感到睡意漸濃時,忽然聽見樓上走動的腳步聲,心想"這可能是該死的百裏茜吧"。在黑暗過了不知多久,百裏茜來到她身邊,得意地嘮叨起來。

“思嘉小姐咱們幹得不錯呢。俺說俺媽也不會比這再好了。"思嘉睜大眼睛從黑暗望著百裏茜,因為太累才沒有嗬斥,沒有責罵,沒有數落百裏茜的過錯——她對自己並沒有的那種經驗的吹噓,她的恐懼,她那笨手笨腳的忙亂樣兒,她到緊急關頭的手足無措:不是拿錯了剪刀,就是把水盆裏的水濺得滿床都是,甚至還失手把新生嬰兒跌落過呢。可現在她倒是吹起牛來,說自己幹得多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