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五點,範望愛調節好合適的座椅高度,係上安全帶,從兜內掏出兩顆包裝皺癟的檳榔,拋向在副駕玩消消樂的張新生。他沒能第一時間接住,結果,檳榔速速淌過牛仔褲,飛入車座右邊的縫隙。範望愛說道,“嚼一嚼提個神,還要趕路”,點火啟動貨車。是時,天光初明,用作裝飾的彌勒佛袒露著肥大的肚子,眉目含笑,尤其歡喜,它表皮的銅漆暗暗發綠,有點年份。不消一分鍾,張新生便通了關,將手機沾滿汗液的屏幕往腿上揩掉,揣進兜裏。隨即,半弓著身子去掏檳榔,輕拍上麵的塵垢,撕開包裝,往嘴裏送呈,“放首歌,不然,無聊得要命”。範望愛左手操持方向盤,右手打開了車載音樂,第一首便是鄭智化的《星星點燈》DJ版。他剛通宵,胃裏苦液翻滾,腰腿酸軟,就像被人痛毆了幾番。“等會找地方吃個早飯,然後,咱倆換班”,他朝右觀看路況,瞥見張新生往後平靠,鼻翼有層油光在閃爍,“有空也洗洗臉,利利索索的才有精氣神。”那廝道聲好,搓了搓寸頭,咀嚼檳榔,瞅著窗外發愣,像頭正在反芻的草食性動物。
十五歲時,範望愛毆殺了家中兩月大的羊羔,那羊羔也是這般呆滯。縱使木棒搗進它的喉眼,它仍舊馴順,豎長的瞳仁猶如晶體,毫無偏袒地映見了他發赤的麵容,腥熱的血液很快就把它的脖毛浸濕,猶如新染的紅布。他急遽從腦熱中褪去,被恐怖滲透。母親得知此事,掏出柴火棍擊打他的背部,險些將他打死。他邊受擊,邊求饒,終是教她心軟。當晚,他飲上了羊肉湯。湯汁較鮮,卻有股微末的苦味。據傳他是殺人犯的兒子,無數的孽罪就鬱積在血液當中,日益變得飽滿好似秋後的麥穗。自他記事以來,父親便已不在,全無絲毫的印象,開眼合眼都是母親陰鬱的麵容,令他犯怵。這番殺羊無非他的同學愚弄他是個邪惡的野種,必定落草殺人。他果然與那饒舌的畜生扭打起來,自幼幫忙劈柴教他修來一身驚人的膂力,輕輕揮動手臂,便將饒舌者擊倒在地,正要攥拳砸向此獠的麵門。怎想到此獠尿濕襠部,嚎啕大哭。範望愛覺得沒有意思,便決意撤走。沒成想,饒舌者高喊道,“我說得沒錯,他遲早要殺人。”聽完,他特別氣憤,欲把此獠的嘴撕爛,免得再毀謗他人。眾孩童已作人牆擋在他與饒舌者之間。範望愛瞅見他們畏葸的眼神,他實在膈應,隻得作罷,歸家的路上卻越想越氣。母親喚他把散養的羊趕回羊圈,他便拾了根粗壯的木棍,憑空揮甩,盲目地揮甩,直到手臂發酸。登時,他靠在山石上望著眾羊羔,霞光散射下來,特別好看。然則,他的內心始終處在紛亂之中,恰逢有隻不長眼的羊羔來舔舐他鞋上的砂礫,羊舌卷著醃臢的腥液,洇濕鞋麵。那是雙深綠色的布鞋,在舔舐下,變為肥胖的青蟲。他感覺到惡心,便抄起木棍,捅進它的喉眼。直至今日,他仍對此羊羔感到愧怍。“你相信輪回轉世麼?”,範望愛問。
“我不相信”,張新生回複,說罷搖下車窗,把咀嚼到失味的檳榔吐出。近幾日需頻繁走山路,隔三差五就得停車,把不慎滾到路中的山石搬離,規避車胎破裂、刹車失靈等意外。有時到了深夜,整條山路實在陰森,好像棺木。範望愛需要裹緊外衣下車,借著冷白的車燈,將石頭搬到路邊,冷風直吹脊梁,尤其滲人。山裏的動物失迷了路,也會充作攔路虎。若是駕車的司機過於乏累,未能及時注意路況,這些動物便會瞬間飛旋,陀螺那般於空中自轉,鮮紅的肺腑、髒器、大小腸等等頓時從微張的腔體中迸射。範望愛曾和張新生說過這件事,當時,他和肥仔亮搭夥。被撞的是隻皮毛紅赤的猢猻,在黑夜中就像火焰那般燒灼。起初,我以為是疲累所致,眼皮老是打戰。不知道你和不和我一樣,閉上眼反而能夠看見各種光線從眼瞼內的黑暗裏閃過。我也以為是如此,直到劇烈的撞擊之後,方才急停。我實在害怕,便下車查看,發現貨車的兩側、輪胎、底部等等,全是濕漉漉的肉體組織,淌著暗紅的血液,類似泔水的味道嗆得我想作嘔。順沿著血跡,我找到了那隻猢猻,幾乎四分五裂,皮毛依舊像在燃燒。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猴子。它很有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隻皮毛紅赤,猶如火燒的猴子。我隻得先行將它收攏在尿素袋子裏,有些微末的皮肉幾乎和塵土混在一塊,無法收集,隻好作罷。待我把尿素袋子拖上副駕的時候,才發現肥仔亮倒在座椅底部,麵色發白卻祥和。範望愛喊了喊肥仔亮,沒有收到回應。他趕忙到後座,肥仔亮已經僵硬,豐肥的肉身不再柔軟,如同碩大的冰柱。他嚇壞了,連夜將車開往醫院。後經查明,肥仔亮由於肥胖導致心血管破裂而死,死的時候估計還在睡夢之中。他希望肥仔亮臨死時做了好夢。這廝足足三百多斤,是他認識的人裏麵最胖的,麵容已有烏青的斑點,與屍斑相近。他曾問肥仔亮,“為什麼不減個肥?”肥仔亮說,自己得病了,哪怕喝水也能夠發肥。每每躺在床上,就感覺纖細的心髒受困於厚重的肥肉裏,緩慢地跳動,像台即將報廢的機器。除了切除胃部,別無他法,但他害怕,每每想象醫生猶如探險隊員,把刀口對準,埋入自己的肉林裏,他就會恐懼地喘不過氣。事後,範望愛被警方扣留調查,直到擺脫嫌疑,方才得以離開。駕上車時,他驚奇地發現,位於副駕駛座的尿素袋子裏麵空無一物。“跑長途的總是容易出現幻覺,讓你以為這條路花上幾個輩子都跑不完”,剛見張新生的時候,範望愛老道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