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四月(1 / 3)

1

這年春天,我15歲了。誰料剛過完生日,左側的肺就發生了破裂。

那正是我離開東京住到夜見山市外祖父母家後的第三天。本來次日要去轉學的新學校報到上課,可偏偏就在那天夜裏發生了這檔子事兒。

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日。

那個周一本應是我去新學校上課的第一天,結果卻成了我人生中第二次入院。上一次發生在半年前,同樣由於左側肺部的破裂。

“醫生說,這次入院要住上個十天八天了。”

麵對剛入院不久、獨自躺在病床上,忍受著持續胸痛和呼吸困難的我,一大早趕來醫院探望的外祖母民江如是說道。

“醫生還說你的病雖然不至於動手術,但下午需要插根管子做治療。

“啊……去年也做過。”

“像這種治療做多了,會不會變成常態啊……怎麼樣?還覺得悶嗎?恒一”

“嗯……悶。”

其實和幾個小時前坐救護車來醫院時的劇烈疼痛及胸悶相比,靜躺了一段時間之後,人確實一點兒一點兒地輕鬆起來,可即便如此,也著實難熬。那張顯示半片肺部。凹癟變形的X光片在我腦海中時隱時現,揮之不去。

“真是的,才來這裏就……唉。”

“對不起啊,外婆。”

“說什麼呢!你可別往心裏去,生病是沒辦法的事。”

外祖母微笑地注視著我,眼角皺紋倍增,她今年六十三歲了,身子仍不失硬朗,對我也愛護有加。不過兩人像現在這般近距離說話,似乎還是頭一回。

“那……憐子阿姨呢?上班沒遲到吧?”

“不用擔心,那孩子一向規規矩矩的,這不,她中間回來過一趟,然後又在平日的時間出門了。”

“替我轉告她,說給她添麻煩了……”

昨日深夜,一陣似曾相識的異樣感覺突然襲來:肺部深處猶如漏了氣般躁動不安,特殊的劇痛伴隨著呼吸困難。“莫非又犯病了?”當時陷入半恐慌狀態、急於求救的我向客廳的憐子阿姨求助。

憐子阿姨比我已過世的母親小十一歲。了解情況後,她馬上叫了救護車,還陪我一同去醫院。

謝謝你,憐子阿姨!

很抱歉,真的。

本本想當麵說聲感謝,無奈當時狀況嚴重,沒法表達感謝。加上我向來不擅長和她麵對麵地的交談,或許不是不擅長,而是過於緊張。我還帶了些替換的衣服來。有什麼需要,盡管說。”

“謝謝。”

看著外祖母將一隻大大的手提袋放在床沿上,我用沙啞的聲音道了謝。考慮到一不小心又會使疼痛加劇,我不得不保持頭部靠在枕上的姿勢,隻是略微的點了點下巴。

“外婆,那個……我爸爸他……”

“還沒跟他說呢。陽介現在不是在印度嘛,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才能聯係上他。今晚我就讓憐子……”

“不用,還是我……自己來聯係。手機……我忘在房裏了……隻要拿來就行。”

“哦,是嘛。”

父親名叫榊原陽介,就職於東京某知名大學,從事文化人類學或社會生態學的研究。身為一名研究者,四十出頭就當上教授或許稱得上優秀,可作為一位父親是否稱職,不得不打上問號了。

說來說去,皆因他長期漂泊在外。

因為需要實地考察,父親常常奔波於國內外,將獨生子拋在家中不顧。拜父親所賜,我自小學起便擁有了一份特殊的自信:若論家務本領,我絕不輸給班上的任何人。

上周,父親倉促決定去印度,聽說要留在當地開展近一年的調查研究。我這次突然寄宿到夜見山市的外祖父母家,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這件事。

“恒一啊,你和你爸的關係還好吧?”

“嗯,還行。”我回答道。盡管心中對父親有些許不滿,但還不至於討厭他。

“ 話說回來啊,陽介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呐,”外祖母自言自語道,“理津子走了這麼多年,也不見他再成個家,還不時來幫助我們……”

理津子是我的母親,和父親陽介相差十歲。十五年前,生我的那一年,年僅二十六歲的母親早早地離開了人世。

從父親的一位老友口中得知,父親還在大學當講師時就與作為學生的母親相識並相戀了。“當時他出手可快了!”那位朋友來家中時,借著酒興,狠狠把父親調侃了一番。

母親過世後至今,父親身邊倒也不乏追求者。雖然這話由兒子來說有些欠妥,不過父親確實是一位優秀的研究工作者。以五十一歲的年齡來說,仍顯得年輕英俊、溫和大方,既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又有相當的經濟實力。再加上單身一人,怎麼會沒人追?

可無論是因為對亡妻盡情分也好,對我有所顧忌也罷,都是時候再婚了,別再把個人事情推到兒子身上了——這,一半兒也是我的真心話。

2

所謂的肺部破裂,是一種名叫自發性氣胸的疾病,更確切的說法是原發性自發性氣胸,多見於體形瘦高的青年男性。該病的病因尚不清楚,但從大量臨床病例來看,是因原本體質虛弱,加上疲勞、壓力而引起的。

發病時,肺的局部產生破裂,致使空氣進入胸腔內,從而導致壓力平衡被破壞。此時,肺部猶如一隻破了洞的氣球,凹癟下陷,同時伴有劇烈的胸痛和呼吸困難。

就是這種單憑想象都讓人不寒而栗的疾病,我在半年前---去年十月已經不幸經曆了一回。

起初,胸部感到莫名疼痛,咳嗽,稍一活動便覺得接不上氣。原以為忍一忍就過去了,誰料幾日過去了都不見好轉,反倒越來越糟糕。和父親說了之後,我去了醫院。X光檢查結果顯示,左側肺部發生氣胸,已經到了中度虛脫狀態,於是當日就住了院。經主治醫師診斷,我接受了一種名叫胸腔穿刺的治療。具體療法是:對胸部進行局部麻醉後,將一根細軟管插入胸腔,並將軟管的另一頭連上抽氣設備。這樣就能把積蓄在肺部與胸腔壁之間的空氣排出體外了。治療一個周期後,下陷的肺部逐漸膨脹,恢複了原樣,破裂的洞也長好了。出院時,醫生說“已經完全治愈了”,可又說“複發概率有百分之五十”。當時並沒有深刻意識到這個數字究竟意味著什麼,隻是以為或許將來還有可能複發。萬萬沒想到,複發居然來得這麼快,還偏偏挑在這時候..說實話,真叫人擔憂。

外祖母回去之後,下午我被第一個叫入了門診手術室,開始了同半年前一樣的胸腔穿刺治療。幸好,這次的醫生技術不賴,插入管子時沒有太大痛苦,不像半年前疼痛難當。我暗想,等排完空氣、肺部複原後,就能出院了吧。可聽醫生說,這種疾病一旦複發,今後再度複發的可能性會大大提高,如此反複下去,恐怕外科手術在所難免--於是我越發擔憂起來。

傍晚,外祖母將手機送了來。不過我打算先不告訴父親,等過了明天再說。一來即使火急火燎地告訴了父親,病情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二來這病目前並非性命攸關,何必用我這虛弱無力的聲音去平添他的憂慮?

放置在病床旁的抽氣設備裏不斷傳出輕微的“噗噗”聲,那是抽出的空氣被排到水中的聲音。

忽然想起“手機電波會對醫療儀器造成不良影響”這條注意事項,便馬上關閉了手機電源。疼痛和憋氣絲毫沒有減輕。我將視線移向了窗外。

市立醫院。五層的住院樓。病房在四樓。

落日餘暉下,繁星點點。哦、不,那是街道上的萬家燈火。這裏便是我素未謀麵的母親理津子出生、成長的山間小城一一夜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