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浪淘沙這句話老而彌新,真詩會因時間流逝而閃光。改革開放已經30多年,隨著人們進入全球化視野,觀察漢語詩歌有了比較穩定的立足點。初期白話詩的簡單幼稚,烙印般的揮之不去,這不單單是指語言形式,也表現在詩意的平麵性,主要原因是詩的現代意識的匱乏與精神的貧困。而在五四新詩誕生之際,具有靈魂震撼力的大詩人荷爾德林已經謝世半個世紀。我深深為李金發的《棄婦》而沉醉,正是李氏的詩,洞開了我的靈魂之門,使我精神的樹葉飄動了起來,而《棄婦》的語言,未入現代漢語的節奏和流暢,不能勾起人們閱讀的興趣。20世紀80年代以來,具有衝擊力的詩人,大多接受了西方現代詩歌與現代哲學思想的啟蒙,使詩返歸人自身,成為生存體驗與靈魂家園之鳥而翩翩起舞。應該說,最近30年是百年新詩的鼎盛期,然而,由於沒有進行過麟的漢語修辭的啟蒙或訓練,在詩形上仍然尚未去掉初期詩的隨意與幼稚。
解放了的麟觀不無偏頗,連海子也說過“詩歌不是視覺,甚至不是語言。她是精神的安靜而神秘的中心,她不在修辭中做窩。”(《詩學:一份提綱》,載《海子、駱和作品選》,南京出版社1993年版)詩歌精神不在修辭中做窩,那以什麼為雜呢?當然,這是海子在自殺前3個月寫下的,他因困擾與痛苦,沉迷於荷爾德林的“神聖的黑夜”,以企求靈魂安寧的居所,別讓修辭打擾了這種安靜而神秘的居所。這是可以理解的。詩歌作為一種語言藝術,語言表達的最佳狀態,是帶有節製的一種狀態。萊辛在《拉奧孔》中主張不到頂點,他說:“在一種激情的整個過程裏,最不能顯出這種好處的莫過於它的頂點。)《拉奧孔》,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19頁)節製,至於藝術表現,是留有空間,提供潛能發揮的可能。漢語詩歌的現代精神與修辭,雖有對抗矛盾的一麵,卻並非二元對立。節製,使矛盾處於一體之中,運作漢語詩性效果最佳的字詞組合,營構自身體驗與沉迷的精神窩巢,連同生命經驗的複雜微及其神秘性,獲得真的顯示。事實上,詩人一旦進入詩性狀態,隻要沉醉於詩性狀態,那麼每一個漢字,就會帶有精神性,帶有生命經驗的信息,發出純粹的光芒。要緊的是,要有字詞之間漢語智性的構成。漢語詞彙或音節組合,是聚斂靈與肉的聲音的過程,這種詩意構成,猶如製作成衣,是質料與精神氣質的契合,也就是逼真的顯示。唯如是,新詩才可能以獨具魅力的漢語特色,進入全球化的視野。
雖然麟形式不盡人意,但在閱讀中,還是會被一些涉入靈魂的詩篇所震撼。比如讀到昌耀、海子等人的詩時,我甚至對詩形的追求,產生了動搖。當然,精美的詩形,切入漢字音節的韻味,能夠給人以閱讀的快感。譬如覃誌豪的《追求》:“大海中的落日悲壯得像英雄的感歎\\\/一顆心追過去\\\/向遙遠的天邊。”詩中經典的隱喻,轉化成了現代漢語音節,很好地發揮了漢字的音響,以沉緩一疾速的節奏,將悲壯的氣概,抒寫得淋漓盡致。不少詩雖也切入現代詩性體驗,但幾乎在說白話,甚至比白話還羅嗦,有些還存在明顯的語法錯誤,這大概是缺乏漢語詩歌修辭訓練而帶來的遺憾。
作為詩人,守望自己的天空,寫作愈個性化愈好,而作為選家,則要做兼納百川的大儒。我欣賞新銳詩人,他們以新思維、新意象給詩壇帶來生機。我敬重那些在貧困與寂寞中吟唱的詩人,真詩總是與痛苦、孤獨而結緣,與獨辟蹊徑者同行。詩無國界,詩人不分年齡大小,衡量詩人的身份,要看他是否有創造力。失去創造力的詩人,即意味著才華凋謝,青春已逝。我看重具有衝擊力的詩,不僅指詩的意義所獨具的震撼力,也指想象力奇特,詞語組合(音節)奇妙,能給人以耳目一新的驚喜。洛夫的《午夜削梨》是一首寫實的詩,詩筆奇特犀利:“刀子跌落\\\/我彎下身子去找\\\/\\\/啊!滿地都是\\\/我那黃銅色的皮膚”,誰能在削黃梨皮時想到自己的皮膚呢?即使想得到,也不會這麼寫,然而洛夫敢,直逼人的感官,寫出疼痛感,並表現得如此水到渠成,令人歎服。詞語這般純粹而到位,不可複製,是詩人藝術冒險所致。古代詩歌追求“語不驚人誓不休)杜甫語),達到入很嚴的格律卻自然之至的節奏效果。現代詩歌詞彙組合的陌生化,也不能不講究語言的凝練與現代漢語的音節,隻是側重於感覺的語言與修辭效果。孔孚的“佛頭\\\/青了”(《春日遠眺佛慧山》),一顆心\\\/燃盡)《戈壁落日》),兩個隱喻性詞語,一錘定音,餘韻嫋嫋。詩人竭盡心力,把漢語詩意錘煉到這一境地。詩人的創造力,表現為對漢字的駕輕就熟,每一首詩,都給人以新異感,帶給讀者一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