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近晌時分,雨又下了起來。

是那種蘇城二月慣有的霪雨,細密而又黏膩,疏時有如銀毫,急時有如冰絲。不動聲色間,便已潤濕了悒翠軒麵東的那一列雕窗。經尚寒的春風一送,些許雨絲就從精鏤的花格間穿過,投入窗下幾上那一汪汪清碧的茶水之中。

茶客們泰半沒有在意外頭的陰睛,他們正在凝神聽曲。軒中正有胡琴聲聲,宛轉悠揚,如同一道活潑潑的泉水,載著粼粼清光,點點紅屑,於花間月下蜿蜒流淌。時不時更有笛子吹出幾個短促的音調相和,仿佛水中聳起嶙峋的堅石,水波擊於其上,激起簇簇浪花,圈圈漣漪。突然,琴聲急峻,如水流直瀉數丈,然後又在二三個調門上回旋反複,戀戀不去,漸致無聲,就好似甘泉一滴滴滲入沙礫之中,終於不見。這一曲分飛燕,便已奏完。

奏琴的少年起身,手中紅鬆木琴弓攏起,將胡琴負於肩上,向四下裏團團作了個揖,道:“學藝不精,獻醜了,請各位爺隨意賞幾個。”他身邊的少女將短笛插回繡囊之中,再從褡褳裏摸出個青竹蔑盤,十隻尖削白膩的指頭托了盤子,便隨少年身後往東邊靠窗的這一帶座上走過來。

軒中靜了一靜,方才發出各等叫好之聲,便有黃澄澄的銅子哥兒一把把擲了過去,落入竹碟,叮叮咚咚的響個不休,間或還挾著幾粒雪亮的散碎銀子。其實認真說起來,這對少年男女的技藝雖然不壞,但在樓上這些人耳裏聽來,倒底也尋常。蘇城自開朝以來,便是天下第一大埠,最是風物薈萃,人才畢集之地,這幾十年來,那位國手高人不曾在此獻藝駐場?何況能上得悒翠軒品茶的客人,大抵都是有些身份見識的,更不會輕許讚賞。隻是這對男女的容色,卻是讓在座的蘇城名流們,也不免驚豔了一回。

少年和少女身上穿的衫子,是同一塊料子裁製的,說是綠吧,卻又籠著一層薄薄的鵝黃,就如同把窗外柳梢上新發的芽苞,一葉葉采來綴就,仿佛隻消用指甲在上麵輕輕一劃,就會有剔透的汗液泌出,潤濕了指頭。讓人不由的在心裏歎一聲,怎生覓得這般嫩生生的顏色,方才襯得起這兩個水靈靈的人兒?

不過,穿這衣裳的人卻並不如是想。在弱颻看來,這不過是件褪了色的綠衣,泛起了底子下的黃色。她眼見著盤子裏的銅錢一層層堆起來,暗自歡喜,想道:“這下可以去剪塊新緞子了,這蘇城果然是富甲天下之地,這一會盤子裏的,已抵得上別處三五日所得。”展銘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盤子,與她相視而笑,自然也是一般的想法。一路走來,已至未位,卻有兩隻圓潤白嫩的手指拈了一錠銀子輕輕放在銅錢堆上,竟是十兩重的一隻元寶!

弱颻不免吃了一驚,抬頭看去,卻是一位與她年齡相若的公子,麵相生的有些富態,錦袍玉帶,身後站著三五個從人。弱颻與展銘忙一道躬腰謝賞,那公子看了看他們兩人,雙頰之上就略略的泛起紅暈,垂下頭去,說了句:“曲子很好聽!”語聲細如蚊蚋,幾不可聞。

弱颻本待往西邊座上去,卻見東頭懸了一麵珠簾,隔開一角之地,裏麵不知是否有人,正有些猶豫,就有一個小夥計一溜小跑過來,將手中一隻布袋子往弱颻手上一倒,十來個銅子滾落了下來,道:“裏頭客人已經賞了!”“是!”弱颻有些好奇的往簾子那邊看了看,不知是什麼人格外的與眾不同。

西邊的座子過了將半,展銘卻停了腳,這個位子上坐著一位華服公子,將茶盞湊在唇邊,意態悠閑,竟似未見到他二人過來,與這公子同座的隨從,也一個個無動與衷,並無賞錢的意思。展銘不由的皺了皺眉頭,輕聲道了句:“請爺打賞!”那華服公子有些輕薄的一笑,將手中茶盞往桌上一頓,又從懷裏摸出一物重重拍在桌上,赫然是一錠十足赤金,閃著燦亮的逼人貴氣。“怕本少爺少了你的賞錢麼?這便是賞你們的,”華服公子轉過身,一雙眼皮往上一提,隻見得形如三角的瞳子,道:“隻消她來飲了這杯茶便可!”華服公子兩指彈了彈那幾上方才他呷過的殘茶。展銘一拉弱颻便要過去,那幾個隨眾卻已作勢要起身相攔,弱颻定住了不動,將手裏盤子往展銘麵前一遞,展銘不想接,弱颻把盤子猛的往前抵正了他的胸口,他才不情願的端在了手裏。

弱颻撚袖子福了一福,道了聲:“謝爺的賞!”便要去拿杯盞,卻驀地“咳咳……”幾聲,嗆咳了起來,忙從袖口裏抽了方白淨的帕子,捂了口,喘了好一會,身子弓了下去,直不起來,這一陣劇咳好容易緩了緩,顴上便現出兩酡潮紅。那白帕上赫然有了一塊怵目的紅暈,沾上晶亮的粘液。

“肺癆!”樓上的都不免驚了一驚,有些惋惜,這般嬌妍的一個女子,何以就得了這麼沒福氣的病。那個華服公子抽了身往後直躲,有些嫌惡的吼道:“快走快走!”“是!”弱颻有氣無力的答了聲,遲遲疑疑的問:“那賞錢……”華服公子摸了摸桌上的赤金,有心收了回去,但大庭廣眾之下,總是失不起這等麵子,終於狠了心一把拂落,那金子打了幾個圈,方定住了。

弱颻邊口裏道:“謝賞!”邊俯了身去拾地上的金子,誰知這一低腰,袖中卻掉出一物。那是個指頭大小的瓷瓶,在地上彈了彈,米粒似的塞子鬆脫了,一些赤色的水液從瓶口裏湧了出來,瓶子倒下,咕嚕嚕滾了十來尺地。地板是青桐油漆過的檜木,走的人多,早已磨的泛白。這赤色的水液一路潑在上頭,便如同某位丹青妙手突然豪情勃發,取來一枝大筆,蘸飽朱砂,揮灑了這麼一回。弱颻有些張惶的直起身來,兩隻妙目,從左轉到右,又從左轉到右,雙手慌亂的沒個著處,如同惡作劇被大人發覺了的孩子。

樓上有一刻鴉雀無聲,然後“卟哧!”一聲,不知是那個先想明白了,一口茶水盡數吐在了身上。這一開了頭,樓上傾刻間“嘻嘻!”“嗬嗬!”“咳咳,笑死我了!”響成一片,人人東伏西倒,不顧體統,就連軒外那陰鬱濃重的春愁,也似被這一場暢快淋漓的大笑給驅散了不少。

當然還是有不笑的人。展銘和弱颻自是笑不出來,展銘狠狠的盯著弱瑤,弱瑤心虛情怯的低著頭,不敢作聲。華衣公子的隨眾也是不便笑的,隻是個個鼓腮瞪眼,忍的十分辛苦。最笑不出來的,當然是那位成了眾人笑柄的華衣公子。他麵上一陣陣的紅,好似這一地的朱砂一筆筆抹上了麵孔,就有了七八成戲台上關公的模樣。

“咣鐺!”他手在桌上一拍,這一掌力道不小,那桌上的瓷盞被震落,葉渣茶水濺了一地。“有什麼好笑的!”華服公子怒喝一聲,樓上被他這場大叫震的靜了下來,卻有三五聲冷哼從數個角落裏響起。隨之卻有一些斷續的句子飄入弱颻耳中。“不可……”“這是……”“顧三爺的大公子……”

弱颻情不自禁的翻了翻白眼,為什麼她得罪的,盡是些得罪不起的人呢?

蘇城三分三,雷霆起西方,紫氣從東來,顧水南北長。

弱颻和展銘到蘇城不過半月,可這句歌謠卻是耳熟能詳。誰都知道,蘇城的繁庶,一靠鹽鐵,二靠織染,三靠江河。鹽鐵作坊會集的城西,是雷霆老爺子的地盤;織染這一行,打三十年前起,就是紫家的祖業;這兩家卻又得求著顧三爺,若沒了那條縱橫南北的運河,便是有了萬斛珍珠,你卻叫他往那裏送?人人都曉得,在蘇城討生活,官府可以不管,可這雷紫顧三家,卻是無論如何不能怠慢。

“這下怎麼辦?”弱颻看了看盛錢的盤子——早已被展銘放在了一旁空幾上,心道:“好容易到了這裏,難道又要走?天下間,那裏還能找到一塊比此城更富麗的去處?”

可這都是日後的話了,眼下這道難關已是難過。顧家大少把長襟往腰上一撩,“蹬蹬蹬”的大步踏上前來。弱颻情不自禁的往後閃開,展銘兩道本來太過秀氣的眉梢一提,這一提,倒現出些方淬過的劍鋒般英銳之氣,他跨上一步,右手橫過肩去,搭上了身後胡琴的頭把。

顧大少已逼近了展銘一丈之地,“展銘要出手了!”弱颻有些驚懼的想道:“若是和顧家人破了臉,那該怎麼辦?”可這等情形之下,又何來更佳的法子?展銘的手愈抓愈緊,指節上已泛起了青白的亮光,弱颻的心提到了嗓子裏,隻等著顧大少的腳步再進一回……

“顧大少且慢。”極輕淡的語聲響起,好似與廊下鸚鵡戲言般渾不著意。弱颻的眼光與樓上所有人一起,向發聲的地方望去。一個先前未曾見過的二十七八歲青年,靛藍緊裝,長刀金鞘,雙手抱在胸前,立於東方。在他身後,那一麵碎瓊霰雹般的珠簾來回晃動,發出漱漱的響聲,就如驟雨急敲於竹簾。

弱颻本以為顧大少會發怒,可他卻呆了一刻,漲紅的麵色一點點白下去,而後沉聲問道:“是你,楚方?”“不是我,”楚方躬身行了一禮,可就連這一彎腰也是散漫不拘的。“是我家老爺子在品茶,老爺子好清靜,就請大少看在老爺子份上,莫要吵鬧。”“雷老爺子在樓上?”顧大少吃了一驚,那臉色非但不紅了,還泛起了青。樓上發出一陣如蚊蠅般的“嗡嗡”之聲,多少驚懼興奮在這些聽不清的雜聲裏顯的分明。

“是我在,楚方,挑簾子。”本就很低沉的聲音,又似被外頭離迷的春雨浸透了,越發讓人聽在耳裏,心頭都是一重。“嘩啦!”一聲,楚方挽起了珠簾,將一個灰黯的背影揭了出來。

那人身量很長,坐在凳上,依舊有常人站立般高矮。深色的絲絛束著篷鬆的發絲披在背上,頭發已有六七成花白,卻是毛毛紮紮,根根硬挺。一領藏青色的披風從肩上直掛下來,垂曵於地。他蹺足而坐,不避撲麵的雨絲,遠眺欄外。

欄外是雨中的蘇城。

億兆的水線從渾沌的天色中掛下,織成千萬道雨簾,一重重披下來,似那些古往今來善感的詞人句中,斬不斷理還亂的哀思離緒。那些尋常巷陌人家,綠柳垂楊,籠於煙水迷朦之中,被這綿綿的水幕一隔,就有了些海市仙山般飄渺空靈的意味。雷霆的身形嵌在這樣的景色中,讓弱颻突然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自已正看著一位年老而寂寞的帝王,俯視著腳下的江山臣民。

“既是……雷老爺子在,就請恕過打擾之罪,在下代家父向老爺子問安。”顧大少伏下身去,他的軀體好似突然少了一圈,不但是他,這樓上所有的人,也都同時畏瑟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