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一詞在當下的使用頻率很高,可“文化”的具體內涵到底是什麼?這是很難回答的問題。餘英時先生認為:“文化”是什麼?……最普通的說法,即是一個民族的生活方式,主要是精神生活方麵的事,如思想、學術、宗教、藝術之類,而關鍵尤其在“方式”兩個字上。如果用結構功能派社會學的名詞,即相當於“文化係統”(CultureSystem),大致以規範與價值為主。(餘英時:《文史傳統與文化重建》,第493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餘先生對文化概念的詮釋,提醒著我們文化是與某一社會群體的信仰和價值相關的一套意義係統和象征係統。既然“文化”含有信仰係統和價值係統兩層含義,那麼文化的含義應與中國古代‘文化’一詞的含義相近,“‘文化’在中國古代是‘文治與教化’和‘人文以化成’的意思。按這種含義,僅就創造性的成果而言,還隻是‘文’;而隻有考慮到這些成果同時意味著對人自身的創化,這才是‘文化’”。(潘立勇:《中國傳統精神文化的美育精神》,《學術論壇》,第5期,1992。)
文化既然是某一社會群體的精神價值的體現,而且又具有‘人文以化成’的功能,那麼,當文化與兒童相遇的時候,它必然有自己獨特而普遍的語碼,從而體現出兒童詩意的、幻想的、遊戲的天性以及兒童群體共有的精神生活的總和特性,才有可能為兒童所追尋與認可。那麼,兒童到底需要怎樣的文化滋養呢?
一、兒童需要愛的文化
泰戈爾在《新月集》中這樣描述兒童對愛的祈求:
孩子有成堆的黃金與珠子,但他到這個世界上來,卻像一個乞丐。
他所以這樣假裝了來,並不是沒有緣故。
這個可愛的小小的裸著身體的乞丐,所以假裝著完全無助的樣子,便是想要乞求媽媽的愛的財富。
孩子在纖小的新月的世界裏,是一切束縛都沒有的。
他所以放棄了他的自由,並不是沒有緣故。
他知道有無窮的快樂藏在媽媽的心的小小一隅裏,被媽媽親愛的手臂所擁抱,其甜美遠勝過自由。
孩子永不知道如何哭泣。他所住的是完全的樂土。
他所以要流淚,並不是沒有緣故。
雖然他用了可愛的臉兒上的微笑,引逗得他媽媽的熱切的心向著他,然而他的因為細故而發的小小的哭聲,卻編成了憐與愛的雙重約束的帶子。
泰戈爾的描述讓我們感受到:當孩子孤獨地來到這個世界,唯有愛才能使兒童恐懼、無助的心理得以克服,他們希望做一個愛的乞求者。而父母對於孩子的愛猶如王了一《兒女》中所言——父母對於兒女的心情,簡直是一種宗教:兒子就是一個如來佛,女兒就是一個觀世音。其實這又何妨?國家需要的是壯丁,並不需要老朽,珍重地愛護20年後的國家戰士,正是未可厚非,假使有人提出“將慈作孝”的口號來,我是要舉雙手讚同的。(同上,第46頁。)況且,世間的一切皆因愛的存在而放射出光華,呈現出意趣。兒童不是孤立的存在,他是社會的一分子,從出生到成長,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一呼一吸都無法脫離與他人的種種關聯。他是父母的孩子,他會結交知音,他生長在某個地方,會對那裏一草一木生出親切的感情……這一切,便是構成愛的基礎。除了人之愛外,還有對自然的愛,對非人類生命的愛。愛是兒童維係心靈健全的紐帶,愛人類,愛自然,愛自己,愛生活,健全的兒童人格理應如此。
既然在兒童的生活中,處處關乎愛。而“文化”一詞,在我國古代最初並連使用始見於《周易·賁卦·象傳》,其文曰“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孔穎達在《周易正義》中又說“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者,言聖人觀察人文,則詩書禮樂之謂,當此法教而化成天下也”。從中可以窺測其基本含義是“以文教化”,指以人倫禮儀、道德秩序去規範和化易人類於“野蠻”,使之開化和文明化的活動。那麼,作為帶有教化功能的兒童文化,它理應是愛的文化,以愛為描寫中心,以愛為表現主題,以愛的傳播滋養著兒童人格的健全發展和擔負起培育良知、教化兒童的重任。於是,《媽媽的愛》、《愛的教育》、《快樂王子》、《寄小讀者》等以飽滿的熱情、濃重的筆墨抒寫出的亙古不變的母愛、堅毅頑強的赤子之愛、無私無畏的同情與獻身,等等,向兒童們展示了愛的崇高、愛的偉大、愛的力量,使兒童的靈魂在愛的洗禮中得到淨化、升華。
人倫五情中,父母子女之愛無疑要列在首位。這種源於血脈相通的愛,最熾熱,最深摯,最持久,最無私。從呱呱墜地到咿呀學語再到長大成人,兒童一直沐浴在父母溫靄如滿月般愛的光輝中,愛給了兒童生命,愛又使兒童的生命之芽蓬勃成一棵大樹。謝華良的《下雪了,天晴了》,一個平常的故事,三個平常的人物,卻讓作品有了一種強烈的震撼力!最讓人為之震撼的是爹和娘:“為了供我讀書……爹連一雙新襪子都舍不得穿;娘帶著一身病,連一片‘鎮痛片’都舍不得買……他們的背駝了,他們的頭發白了……”爹為“我”付出了多少愛?卻連十雙襪子的回報也不願意接受;自己強忍著晚年喪妻的巨大悲痛,卻一再囑咐“我”要“挺住”。娘為“我”傾注了多少愛?卻連“我”給她買的100片“鎮痛片”都沒有看到,就撒手人間。這悠悠舐犢情,這綿綿不絕的父愛和母愛,怎不叫人蕩氣回腸,怎不叫人潸然淚下!正是這種“愛”,使爹和娘這兩個人物有了如此的震撼力!而兒童從出生那天開始,就對父母的愛給予獨特的回報,鬱達夫《一個人在途上》如此描述:“想起來,龍兒(指兒子)實在是一個填債的兒子,是當饑離困厄的這幾年中間,特來安慰我和他娘的愁悶的使者。自從他在安慶生落地以來,我自己沒有一天脫離過苦悶,沒有一處安住到五個月以上。我的女人,也和我分擔著十字架的重負,隻是東西南北地奔波漂泊。然當日夜難安,悲苦得不了的時候,隻教他的笑臉一開,女人和我,就可以把一切窮愁,丟在腦後。”(慧潔編:《生命中的第一個寧馨兒孩子》,第126頁,花城出版社,1998。)正是這種一代代延續不已的愛,支撐起了整個人類。不論是父母的愛心的傾吐,還是兒女的愛意的表白,無不情真意切,讀來令人動容。
從親情世界走出,朋友之愛也是一個永恒的主題。劉備、關羽、張飛桃園英雄三結義,俞伯牙、鍾子期高山流水有知音,這些傳說代代流傳,頌揚的是相知的可貴,朋友之愛的高尚。在兒童文化領域中,除了天然的親子之情,朋友之愛也是一個永恒的主題。《木偶奇遇記》中科洛迪沒有疏忽皮諾喬與朋友之間的愛——這人類情感琴盤上不可或缺的一鍵。皮諾喬為了救花衣小醜不惜犧牲自己的行為,會激起兒童心中閃爍的愛的火花;海濱大戰中,別人用他的書砸破同學的頭,他冤而被捉,而在極端委屈中,他還時刻惦念別人的命運。這是一種極致的純真,呼喚著朋友間的真愛。而鮑姆的《綠野仙蹤》,講述的是農家女多蘿茜誤入迷幻仙境,為了尋找歸家的路,她是在稻草人(想要一個頭腦)、伐木洋鐵人(想要一個心髒)和怯懦的獅子(想要勇氣)的陪伴下,戰勝種種艱難險阻,終於回到了簡陋但卻溫暖的家裏。童話故事宣揚的是朋友之間互相愛護、互相幫助、共同戰勝困難的主題……這些兒童影視,是朋友之愛的記錄,更是兒童心聲的寫照,它們彙合在一起,便奏出了一闋讚頌真摯的朋友之愛的交響樂,在兒童心靈的回音壁上激起宏大悠遠的回響,餘音嫋嫋,如縷不絕。這種蘊含著細膩而豐富的朋友之愛,具有令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和浸透力,水晶般純淨透明而又光彩四射,不露痕跡地發揮著巨大的感染作用。
除了父母子女、朋友之愛外,還有自然之愛。雖然,我們在整個自然界所見到的愛,以人的愛居最高級。但是,當我們數點這些人間的美好情愫時,不能忘記,還有一種悠遠率真的愛深藏在兒童的心底,這就是自然之愛。兒童天生就是一個自然人,承載著更多的原始大自然的信息,因而天性喜愛大自然,與大自然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和力;同時,大自然也是他們成長中的一個重要課堂,在大自然裏,兒童不僅可以“發現自己”,而且還從大自然中汲取知識、情感等豐富營養,使情與智得到均勻的發展,成為一個心靈健全的人。兒童年齡越小越接近大自然,越能與大自然保持一種純樸天然的聯係。他們好奇,對一切事物抱有熱情,他們沒有成人因某種功利而被限製的眼界,在審美選擇上幾乎是無限寬泛的,在對自然的審美中,會形成一種奇異的超脫感,使人意識到自己在大自然中的地位,醒悟到自己應當正確處理人與自然的關係。從這個意義上說,兒童文化是最貼近自然母題的文學,站在兒童文化的立場來提親近自然母題,是再自然不過了,是在將過去忽視了的本屬於兒童精神世界的東西還給了兒童。所以,兒童文化經常體現大自然的生命意識、尊重意識、平等意識、關懷意識,反映大自然的生存狀態、肯定大自然自身存在的價值、倡導人與自然和諧發展、共存共榮。
李其美的《鳥樹》是一篇生活氣息濃鬱的幼兒生活故事。幼兒園的冬冬和揚揚捉住了一隻小鳥。他們喂小鳥東西吃,幫小鳥找媽媽,解開繩子放小鳥飛走,可是小鳥已經死了。他們很難過,想不通為什麼對小鳥那麼好,小鳥還會死掉。一連串的細節把兩個孩子與小鳥之間的純真感情真切自然地表現出來。後來,冬冬和揚揚埋葬了小鳥,折了一根葡萄藤插在土堆上。春天,藤上長出了綠芽,他倆認為那就是鳥樹,鳥樹長大後會開出很多鳥花,鳥花會結出很多鳥果,鳥果裂開會跳出很多小鳥。李其美的《鳥樹》在描繪冬冬和揚揚的純真、幼稚的舉動之際,讓我們感受最深的就是兒童與自然的那份親近之感。同樣的事例還有彭學軍的《紅背帶》。福生婆是小說的主要人物,在她與小狗灰灰的交往中處處閃耀著人與自然的和諧之情。六歲的時候,福生婆為了救不慎掉到枯井裏的小狗灰灰,把自己當成沙袋一樣滾進了井壁很高很陡的枯井裏,這裏流露出水蓮(福生婆)幫助弱小者的純真美好天性;82歲那年,福生婆從橋拱下帶回了一個棄嬰(其實是小狗灰灰化身)並精心地照顧他,這裏刻畫了福生婆以慈愛之心撫養棄嬰,願意為棄嬰的幸福付出全部的愛。灰灰的身上也飽含著濃濃的情。善解人意的小狗灰灰,為了報答水蓮的救命之恩,在它兩個月的時候,就盡職盡力地扮好它的角色,給水蓮當小崽子;隨福生出走三年後,為了把福生的不幸遭遇告訴水蓮,它慘不忍睹地回家了,可見到水蓮,它溫柔而沙啞地叫了兩聲就倒在水蓮的腳下;幾十年之後,為了滿足福生婆用紅背帶背自己孩子的願望,它又化成棄嬰來彌補福生婆一生的遺憾。總之,《紅背帶》借水蓮與灰灰這種高尚、出人意料的關係來淨化人的靈魂,使人殫精理道,解粘去縛,返還性命的本真。這使人想起華茲華斯的歌唱:在這恬靜的心緒中,\\\/那高尚的情感引導著我們,\\\/使我們仿佛暫時停止了呼吸,\\\/甚至連血液也不再流動,\\\/我們的肉體已陷入酣睡,好像變成了一種純粹的精神……([英]華茲華斯:《英國湖畔派三詩人選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在這類兒童文化中,孩子們可以回味自己在大自然中的地位和作用,感歎大自然的神秘和偉大,激發探索大自然的激情。自然母題的兒童文化在審美過程中,讓兒童感受自然的悠遠和率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