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又稱汴京、汴梁,千百年來這座黃河河畔的古老城市久曆風塵,飽經洗滌,黃河之水滋潤養育了這座城市,也從上遊帶下大量泥沙,多次將其淹沒。我在這裏講述的就是埋沒在這座城市塵埃裏的一段故事。
一九三一年四月,一個剛剛經受過中原大戰洗滌的清晨,乍暖還寒,東方混沌的天空間炸開一條縫隙,縫隙越裂越大,露出一片淺藍色天空。一位身穿灰布小褂,脊背微駝,手持大竹掃帚的身影,從胡同東頭掃向胡同深處。
他叫昊箐,年有五旬,皮膚白淨,橢圓形的臉上帶著讀書人的幾分儒雅,他是胡同口禦史街“有名堂”中藥鋪的坐堂大夫,每天清晨他都會將半個胡同清掃一遍,借以強身健體,舒展筋骨。今天是他兒子昊政大婚,自然比往日起的更早。
昊箐將垃圾掃到街道一處牆角,撩起灰布衣襟擦去額頭上的汗珠,拎起掃帚沿著胡同向家走去。
胡同東西走向,有五百多米長,東頭與繁華商業禦史街相連接,兩邊清一色的青磚灰瓦,或寬或窄,或蜿蜒,或岔道,猶如大槐樹上折落在城市一隅的一根枯樹枝,顯得陳舊滄桑而又純樸,毫不起眼。不知何時,人們稱其為“未了胡同”。
天色還沒有大亮,整個城市籠罩在氤氳幽暗中,一束殷紅色的朝暉從東方斜射而下,將整個胡同充盈成暗紅,猶如一條由陰界還魂崖通向人間的甬道,顯得陰森而又賦有期望。
昊箐走到自家院門前,遠遠看見從晨輝中走來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他個子中等,瘦長臉,身穿灰布小褂,身材顯得瘦弱單薄,他是“有名堂”藥鋪的小夥計王子衿。王子衿一手拎著一盒黃包紙折疊方正,紅紙蓋頭的糕點,他是特意在鋪子開門前趕來上禮的。
昊箐急忙將掃帚依牆而立,站在自家院門前迎接。
“先生早!”王子衿小跑兩步走到近前,給昊箐鞠個躬。
“你們娘倆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還破費幹啥?”昊箐客氣地伸手招呼他往院子裏進。
“鋪子門板還沒下,不進去了。”王子衿諾諾地說。
昊箐知道現在正是藥鋪開門上貨時間,店裏就他一個夥計,於是也不再挽留,伸手接過禮物,擺手讓他回去。
昊家未了胡同9號是一所二進門四合院,青瓦朱門門樓,門樓屋脊高高翹起,院門寬厚,一對身高二尺如獅似貓呈齜牙咧嘴狀青石怪獸分坐於兩側,顯得古樸厚重。
院子坐南朝北,呈長方形,正南麵三間堂屋,青磚灰瓦,七級青磚台階,顯得高大。東西廂房各五間,另外門樓兩側各有兩間耳房,整個院子青磚鋪地,顯得典雅淳樸。院子中間曾經有一道月亮門將院子分為前後兩個院子,月亮門旁有一株枝葉繁茂的石榴樹,月亮門年久失修被拆掉,留下一堆青磚堆放在曾經矗立過的牆根處,但石榴石還在,每年五月火紅的石榴花為小院增添不少豔麗的色彩。
昊家祖上是山西人,明朝末年,其祖販運煤炭來到開封城恰逢李自成扒黃河水淹開封,被困在城內,數月後洪水退去,就留在了開封。
昊家祖上在開封東郊城外購置有數十畝祖墳地,祖墳地裏長滿了盆口粗的白楊樹,夏天白楊樹枝葉繁茂,遮天蔽日。每年春節前夕,看墳佃戶就會用毛驢車送來糧食、白菜、鮮肉等過年物品,昊家也會為其孩子包個大紅包。這一切是昊家三百年幾代人節衣縮食,勤儉勞作積攢下的財富。
昊箐兄弟兩個,弟弟昊笢在彩雲毛巾廠當記賬員,兒子昊政現在跟著他在廠子裏學徒,家中婦女常常從廠子裏拿些半成品回家漂染,掙些零花錢補貼家用。
昊箐有一兒一女,除兒子昊政外,其女兒昊貞,去年嫁給了景繡綢緞行老板王秉德的孫子王介文。
昊箐和太太戴氏住在上房南屋,弟弟昊笢一家居住在西廂房五間,昊政的婚房定在東廂房南側三間。
上午十一時,花轎抬著新娘白玉梅伴隨著悠揚的樂器聲和“劈裏啪啦”的鞭炮聲走進院子,頓時歡笑嬉鬧聲在院子上空縈繞。
禮儀完畢,新娘新郎進入洞房,宴桌擺上,女眷和貴賓入坐堂屋和昊笢的西廂房,一些街坊鄰居和晚輩在院子裏支桌而坐。
“恭喜恭喜,不好意思來晚了。”一個身穿淺灰色西服的男子一手拎兩封糕點風塵仆仆走進院門。他身材胖碩,臉型圓潤,發際線上移,稀疏的頭發梳向腦後,肥厚的眼皮粘貼在鼓起的眼球上,看上去顯得有些浮腫。
“哎呀!祝先生,好久不見了,裏麵請。”昊箐拱手相迎,隨手接過禮品,示意其進上房。
昊箐心裏嘀咕,昊祝兩家雖然曾是多年鄰居,但平素並無交往,他怎麼來了?
這位祝先生名叫祝壽元,是市郵政局業務部主任,曾在昊家斜對門56號院住有十多年,他上的是洋學堂,信奉西醫,從不找昊箐看病,兩人偶爾在胡同裏相遇,也隻是點頭打個招呼,並無什麼交往。三年前祝壽元從未了胡同搬到了小南門,兩人也再沒有見過麵。
“哦,不客氣,都是老鄰居,不是外人,你忙。”祝壽元向院子裏掃視一圈,六張大方桌及其一圈長條凳無序地填充在院子的空地間,隻留下院子中間一人寬的過道,桌麵上散落著一些糖果葵花籽,客人們已圍坐在桌前或嗑瓜子,或閑聊,等待酒席上桌。
祝壽元一眼看見在東廂房門前石榴樹旁坐著一個年輕男孩,他臉型橢圓,高鼻梁,身穿藍色直領製服,看上去英俊帥氣。於是祝壽元點頭同幾個熟知的鄰居打過招呼,徑直走到這個男孩對麵拉長條板凳緊挨一個小男孩坐下,小男孩不認得祝壽元,仰頭用眼睛直溜溜盯著祝壽元的臉看上好半天,扭動身子擠向旁邊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