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22日。天空是淡淡的灰藍色,零星的雪花在風中飛舞著慢慢下墜,最終落在墓前眾人的肩膀上,似乎是被人的體溫熱到,小雪花倏地一下融化不見了。但黑色冰冷的大理石墓碑已被潔白的雪花漸漸覆蓋,隻餘中間的黑白照片可見。
照片上的男生,如往常一樣微笑。隻是和過往不同,大家再也聽不到他的笑聲了。天很冷,西北風一吹,像是要把人從裏到外凍成冰雕。
陸遠望著不遠處天遙的側臉出神,她和之前不同了。原先飽滿稚嫩的臉變得瘦削,五官似乎多了幾分冷冽的味道,她的眼神也不再像之前那樣頑皮,似乎有一層薄如蟬翼的哀愁籠罩著她。
祭祀的氛圍並不算凝重,昔日的同學開始三三兩兩小聲討論等會去哪裏吃午餐的事。人群漸漸朝山下散去,白雪重新覆蓋了回去的腳印。墓前隻剩下兩人,陸遠先開口,“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半晌天遙才回過神,答了一句,“啊?”
陸遠心底是有一絲不理解的。連續3年來掃墓的天遙,每年仿佛都像一個才接剛收到朋友死訊的人,她在墓前呆滯很久,凝望著墓碑上的照片像是在確認這個人已經死亡的事實,每一年她都在重新接受一次對方的死亡。“旭東已經走了。”陸遠似乎在喚回她的靈魂般說道。
“哦。”天遙轉頭平靜地答。
天遙收到許旭東的死訊是2020年3月,當時正值國內疫情肆虐,母親卻喊她從法國回來。在得知消息後的數小時之內,天遙的大腦處於一片空白,它既不能消化信息所包含的本義,不能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應。腦海中反複地響起一句話,但大腦卻不明白它的意思。
她不懂這句話——‘旭東死了’。
天遙對他的死卻是沒有實感的。她對許旭東的記憶停留在2020年2月,視頻通話中的男生已經穿上了白大褂,一邊叮囑她做好防護,一邊在填支援武漢的表格。記憶中的他還在微笑,像高中時期一樣帶著點驕傲告訴她“最近我在醫院很搶手哦”。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她沒感受到他的身體慢慢冷掉,沒看到他被埋在陰暗潮濕的土裏,沒看到他的軀體被蛇蟲鼠蟻一點點啃噬幹淨;她不能相信他已經死了。
那樣光明的軀體和溫暖的人怎麼會被泥土所埋葬?她記得小時候問許旭東,“東東哥哥,人死了火化的時候會不會被燒醒?火焰那麼燙一定很疼吧。如果被埋在地下,會不會被蟲子咬?終日與黑黑的泥土為伍,還要被蛇蟲鼠蟻吃,感覺好難受呀。東東哥哥,想到這裏我好害怕。人能不能不死呀?”
記憶中的小男孩一反常態地牽起她的手,“別怕。我們要很久很久以後才會死,到時候我陪著你,你就不害怕啦。”
在天遙的思維裏,許旭東一定是去了別的地方,一個不屬於這個時間和世界的地方,但他還活著,她還可以單方麵地和他說話。
然而身邊的人反複告訴她,“許旭東死了。他死在2020年的初春,死在那場肆虐的疫情裏,死在他醫生的崗位上。”
天遙神情恍惚,她不記得是怎麼從墓地離開的,再次回過神來時眼前已經是一排排道旁樹,景物變得熟悉起來。
“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停一下。”坐在副駕駛位置的林天遙身體側向駕駛位說。
“要去學校看看嘛?”陸遠問道。
“我下去走一走,過一會兒就回來。”
“一起去吧。”陸遠堅持道。
位於十字路口的學校仍立在那裏。
天遙站在校門口和傳達室的大爺交涉了很久,對方都不讓她進門。在寒風中她撥通了一個電話,對方過了一兩分鍾就出現在校門口。笑著和大爺說了幾句,大爺便按下了電動門的按鈕。
天遙一臉抱歉地看著趙樂。“其實不想麻煩你的,我隻是想進來看看。”
“麻煩什麼啊。我們之間都要說這種客套話麼?”趙樂笑了,隨後他看向天遙身邊的陸遠。“要我陪你們轉轉嗎?”
天遙隻想一個人走走,但拜托了趙樂過來開門,便很不好意思拒絕他。身邊的陸遠似乎看穿了什麼,“不用了,我們半小時轉完,等會一起吃飯吧。”
“行,我去常去的那家店等你們。”對方也不計較,揮揮手便走了。
上課鈴就在這時響起。在正值寒假,鈴聲在空無一人的學校上空久久回蕩。沒有往日熱鬧的景象,鈴聲有點刺耳。天遙仿佛看到走在她麵前的許旭東,他跳著拍了一下她的後腦勺,隨後大步流星地跑走。天遙不禁鼻頭一酸,眼眶微微泛紅。
刷過新漆的欄杆,被夷為平地的初中部和重新鋪設過的水泥地都埋葬了過去的痕跡。小賣部還是在老位置,隻是換了一塊新的招牌。大概是為了照顧還在住校的師生,小賣部沒有關門。天遙自顧自地買了一瓶熱的香蕉牛奶,陸遠站在她身邊不說話。
等他們走出來時,天色已經沉下來了。閱覽室所在的矮樓亮起昏黃的燈光,在寒夜中看著無比溫暖。天遙隔著起了水霧的玻璃窗往裏看,隻見燈光下坐著一個穿白色毛衣的人,他一邊翻看手裏的雜誌一邊啜飲著咖啡。男人似乎察覺到什麼,抬起頭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