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五天(臘月三十)萬楠的節(三)(1 / 3)

昨夜,雪落了半尺來厚。來人巷一眾樓頂的雪被風刮到樓下,巷子裏的雪積得足有一尺多厚。今天除夕,一整天整個城裏應該都很少有人影。大家早在大雪之前置辦好了年貨,現在隻是一家人待在家裏其樂融融地準備年夜飯,靜待跨年的一刻。

早晨,萬源從溫柔的睡夢中醒來,他不知道自己昨晚跟誰溫存了一夜,他左右扭頭,發現圓圓姐並不在床上,也不在出租屋內,他懸著的心放下一半,長舒了一口氣。

陳青昨晚喝多了,此刻還酣睡一側。

萬源猜想在她的夢裏會是什麼呢?她自己坎坷曲折的生活?不會,以她開朗的性格似乎對此無所謂;她會不會夢到某一個嫖客?也不會,迎來送往的那麼多,她說過沒有一個能讓她銘記的;會不會夢到自己的家和親人?應該也不會,她說過年不回家,那個地方自己受得夠夠的了;會不會夢見自己呢?怕是不會,彼此才認識兩天的人,隻是一起睡過一宿而已。那自己算不算是嫖客呢?

萬源盯著熟睡中美麗的麵龐瞅了一陣,思考了一陣子天馬行空的假設,他突然感覺毫無意思,便爬起來穿衣服。但在他心中淺淺地萌生一個問題,漸漸地發芽並生出枝蔓。那就是自己算不算嫖客,對陳青來說自己到底是什麼?

是嫖客?是朋友?是親人?是找人的人?是偶遇邂逅的人?是紅顏知己?

最後,當他開門,被一股凜冽的風雪打在臉上的時候,他的腦海裏閃現出“路人”兩個字。

對,就是路人。

萬源從表姐凍硬的身體邊跨過去的時候,他感覺頭暈目眩。要不是左右兩個民警裹挾著,他差點就摔倒在那裏。

萬源跟陳青是跟死者最後見麵的人,他們倆被帶到派出所接受詢問。萬源被丟進一間鐵柵欄圍起來的小屋內,他感覺同昨日恍如隔世。

一切照實陳述,萬源將這兩日同表姐相見相處的情況向警察和盤托出,他顫抖著聲音陳述老四斤慘死的情景的時候,幾乎打動了對麵的兩個警察,他們耐心地聽完並且眼含熱淚。萬源連晚上跟誰睡在一張床上都交待的一清二楚。警察問他“事後,你給陳青多少錢?”,萬源詫異地盯著詢問他的那名警察,本想告訴他初入來人巷時兩個女人拿去他二百元的事情,轉念想到表姐死去的模樣。他突然感覺生死都在一瞬間,何必要為了兩百塊錢徒增事端。他不知道,即使自己告訴警察,他不但追不回那兩百塊錢,反而會落得一個賣淫嫖娼的罪名繼而在鐵柵欄裏多待幾天。

“問你話呢!”警察似乎急著回家過年,詢問開始顯得暴躁不耐煩。

萬源立時忘掉自己的兩百塊錢跟兩個無關緊要的女人,想到表姐和陳青。提到陳青,他繼續疑惑地望著警察,轉而羞澀起來“陳青?她為什麼要跟我要錢?”

萬源被允許回家過年,但也被鄭重地告誡,“你必須待在天水範圍內,不能遠出,要隨叫隨到,你現在可是牽涉到一起人命案,……”萬源將父親的電話號碼登記在警察的詢問筆錄上。他不得不這麼做,因為隻有留下聯係方式警察才肯放他離開。

萬源在派出所待了一上午,中午時分被放出來。

他踏上街道滿覆積雪鮮有行人的路麵,如獲重生。

雪已經停了,一股勁風從頭頂刮過,吹落樓頂和樹梢上一層浮雪,揚撒開來落了一圈,萬源有時候恰好被這一圈雪渣滓籠罩起來,他緊縮一下脖子,停住腳步,努力判斷下一股從高處飄來的雪渣將會落腳的地點。有時候判斷對了,幸免於難,有時候錯了,脖頸裏又灌進去不少雪來。

派出所離來人巷不遠,就在汲水河對麵高速公路出口盤旋路下的廣場上。萬源形單影隻地穿過廣場,平整如鏡子一般的雪地裏留下一串落寞的腳印。他跨上汲水橋的時候,從盤旋路上下來的車輛猛然間多起來,行人卻還是隻有他一個。

汲水河畔草木枯黃,汲水河裏水麵成冰。一眼望不到頭的平整河麵,蜿蜒著淌出城市,在兩岸聳立的高樓大廈間,像是這座城市的某個器官,用來通暢地呼吸或者透徹地瞭望。

萬源突然感覺呼吸空難,胸口堵得慌,自己的氣管像是同結冰的河道一樣,他感覺窒息。不由得一手扶在橋邊的欄杆上嘔吐起來,雪地裏留下一圈肮髒的瘡疤。

車輛從汲水橋上下來分流往三個方向。穿過十字路口,萬源剛到來人巷口,又一股風雪卷進衣帽裏,他挽起衣服上的帽子,蓋在頭上。

他鑽進來人巷,這個地方這幾日來他廝混得熟門熟路。連巷口未回家過年還在招攬生意的三兩個老女人都沒攔著他追問。

院子的主人“老富婆”一直在和圓圓的出租屋裏守著,她將房間的門敞開著,自己坐在床沿上,眼前就是火爐,火爐的蓋子也半敞著,火苗從裏頭冒出來,如長舌一樣舔舐著她貪婪的目光,鐵皮煙囪內火苗呼啦啦地往上躥,半截煙囪被燒烤得發黑發紫,聽那響聲,像是非要將煙筒的鐵皮燙紅不會罷休似的。

“老富婆”姓付,萬源昨天見過一麵,她是這個院子的主人,也是院內所有女孩的“媽媽”,因為她姓付,所以“老富婆”或者“老付婆”是大家給她起的妖號,她也樂得聽別人叫她“富婆”。她確實對得起這個稱號,從她坐擁一座院子,並且是來人巷裏為數不多的超過五層的建築當中就能看得出來。而她的身形更是從某種意義上完美地詮釋了富有的涵義。昨天,萬源聽見亨亨地有什麼下樓的聲音,他來到走廊第一眼瞧見了這個搖擺著下樓的胖女人,他折回屋內問圓圓姐:“姐,那個人能分幾個你?”“你是說‘付媽’?咱倆綁起來也抵不過她。”

老付婆隔很短一點時間就撬開火爐蓋子,往裏麵添煤塊。

為了方便,她將和圓圓原本堆在床底下的煤袋子拽出來,立起來靠在床頭的小桌子上。

門外寒冷刺骨,門口冷熱交替,到了屋內火爐炙烤得人麵皮生疼。老付婆卻穩穩地坐在床邊,麵色紅潤,塗紅的厚嘴唇像是被燒烤得要滴出油來。

見有人來,老付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激動得啪一聲甩掉手中的火鉗,問萬源:“小兄弟,你就是圓圓的弟弟吧,這幾天巷子裏都說有個男娃在找他姐。”

萬源被火烤得退後一步,靠在窗口的桌台邊,老付婆往前挪了挪屁股牽引著肥大的身軀向門口向萬源靠近,像是一團流走的肉,蹭皺拉褶了床單。

“你來找你姐,找到了,現在來?”

“她死了。”

“我知道,你姐死了,這房租咋辦?你得替你姐繳上。”

萬源畢竟還是個年輕人,短短幾日他親眼目睹了慘烈的死亡,在初嚐和重溫男女歡娛之時,又近在咫尺地目睹了親人隕落,斷崖式跳躍的感受令他頭昏腦脹,隻想深深地睡一覺,被老付婆這樣一問,他頓時感覺頭痛欲裂,腦袋像是要炸開一般。他不敢相信,一個人會向一個剛剛死去的人要錢催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