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森的冬天,也會有大雪紛飛、不見天日的時候。
每到那時,天地間便隻剩下一片茫茫的白色。山林的棕褐與白茶,鬆樹和杉樹葉子殘留的泛烏的墨綠,以及凍結的河流和池塘的青灰;其餘的一切顏色都隱沒了蹤跡,仿佛歸於茫茫的虛無。遠處的群青山巒都隱沒在了隨風彌漫的灰白色雪霧裏,什麼也看不見了。
透過交錯掩映的樹枝,一小段狹長的藍灰色天空從雲層後露了出來,長滿了山毛櫸林的白神山地,此刻正如同傳說中的雪隱一般,掩埋了所有的聲音和生命的痕跡。
接連下了幾天幾夜的大雪,鬆樹和杉樹林都披上了厚厚的白色,在晦暗的天空下顯得愈發光亮。樹枝上堆著蓬鬆柔軟的積雪,看起來就好像無比脆弱的細瓷,輕輕一碰便會裂成潔白的碎片。
飄雪的白神山地籠罩在一片寂靜中,任何細微的響動都顯得無比清晰。
忽然,原本靜靜低垂著的潔白的鬆樹枝輕微地晃動了一下,抖落一捧厚厚的積雪,發出簌簌的聲音。
遠遠地,從棕色的山毛櫸叢和澤胡桃樹枝後麵,傳來了踩著積雪的輕微的沙沙聲。
盡管天下著大雪,那聲音卻顯得十分輕快,似乎毫不費力,仿佛和這雪地交融在一起似的,在一片潔白的寂靜中,聽起來非常的悅耳。
隨著積雪簌簌地掉落,從顯露出了原本樣子的青褐色的樅樹和杉樹枝中,出現了一個身影。
一個背著沉甸甸的柴禾的樵夫伸手撥開樹枝,一邊抖掉鬥笠上的積雪,神情輕鬆地向山下走去,看起來對這山路非常熟悉。
他看起來很年輕,大約二十歲出頭的模樣,有著一張非常清俊的麵孔。盡管天下著大雪,他卻隻穿著一件藏青色的棉羽織,打著白色的綁腿,裸露在寒冷空氣裏的雙手凍得微微發紅,虎口和手背上有幾道皸裂的細小傷口,雖然粗糙,但是卻顯得十分靈活有力。那是一雙在貧困中長大、做慣了農活和木工的手。
年輕的樵夫抬起頭,一邊拍著鬥笠上的積雪,一邊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雪花像是從鳥兒身上散落的羽毛一般,從暗淡的雲層後打著旋兒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又靜悄悄地與鋪滿大地的潔白融在一起,很快便失去了蹤跡。
那靜謐無聲的、仿佛早已知曉自己宿命一般的姿態,看起來顯得格外淒美與傷感,竟然在無形中流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哀。
冬天的太陽即便是明亮的,也無法令人覺得溫暖,此刻更是將冰冷的臉孔藏在了厚厚的雲層後麵,隻從昏暗的雲縫中漏下一線蒼白的光輝。寒風夾雜著灰白的雪霧,從那一小段灰得發藍的狹長天空中吹過,那微弱的天光仿佛也被雪花染成了白色似的,短暫得如同一現的夜會草,轉瞬便消失在紛飛的大雪中。
忽然,仿佛有一道潔白的影子從灰蒙蒙的天空中悄然掠過。
望著眼前一閃而過的潔白顏色,年輕的樵夫不由得愣了一下,抬起鬥笠,努力地想要看清那個影子。
可是,除了不斷飄落的雪花之外,灰蒙蒙的天空中分明什麼也沒有,仿佛那隻不過是他的幻覺。
“真是奇怪……”
他自言自語道,不由得笑著搖搖頭,壓低了鬥笠,繼續朝山下走去。
那踩著積雪的悅耳的沙沙聲又一次響了起來,逐漸遠去,直至消失不見。
透過眼前積著雪的掩映交錯的青灰色樹枝,已經可以隱隱約約地看見山下的雪原。
羽毛般蓬鬆柔軟的雪花不斷地從天空中散落,輕飄飄地落在身後,很快便掩埋了他的腳印。
在紛飛的大雪中,茫茫的白神山地又變得一片寂靜和潔白,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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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的高嶺,所飄的皚皚白雪;府都的神社,所飄的櫻吹雪……盡管皆為雪,又有幾何不同;每當春花盛開,都會融化與流走……”
雪仿佛漸漸地小了下來,盡管仍在飄落,卻比剛才顯得輕柔多了。
來到山下,灰蒙蒙的天空仿佛亮了一點,遠處有些烏雲逐漸散去了,隱隱露出了灰白的天空。
走在積了厚厚一層白色的雪原上,年輕的樵夫望著眼前淒清的雪景,不由得低聲唱起來,呼出的溫熱氣息也在寒冷的空氣中變成了白霧,很快便隨歌聲一同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那出自一個背著柴禾的貧窮樵夫的歌聲,竟然異常的美妙動聽,如同白雪落在樹枝上所發出的的輕響。那低沉悅耳的聲音仿佛與茫茫的白雪融在了一起,顯得非常的協調和清澈,似乎有著撥動人心弦的力量。
這支名叫《雪》的物語曲子,是他從小就十分熟悉的。
青森的雪是山神大人的恩賜——長久以來,長輩們都是這樣告訴他的。
“那麼,在下過大雪的日子,也可以看到平常看不見的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