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3)

香榧第一次見到煙年, 是在正熙四年的盛春。

時值汴京一年中最好的時節,金水河邊草長鶯飛, 笑語盈盈, 而數牆之隔外的武德侯府,卻一片風聲鶴唳,愁雲慘淡。

三日前, 家主大人親自抓了一個府裏的暗樁, 暗樁走投無路,一口吞了早已備好的鶴頂紅。

碧血濺滿庭前牡丹, 大管事落了個失察之罪, 在正屋門前跪了整整三日, 直跪到雙膝糜爛, 方從那心狠手辣的主人手裏撿回了條命。

劫後餘生, 頭一件事便是削減府中冗員, 隻留經年的老仆,凡後來買的來路不明者,一概扔去莊子裏, 任其自生自滅。

而香榧, 恰恰是個“來路不明”之人。

五年前, 真定府歲寒大饑, 米斛萬錢, 人相食。

村子十室九空, 唯她一人被輾轉賣來汴京。

她從清晨枯坐到黃昏, 聽著一批又一批仆婢被攆走,他們沉默地離開此處,連哭聲都不敢發出。

直至餘霞成綺時, 管事推開了她的屋門。

“你是香榧?”

香榧低頭道:“已輪到我出府了嗎?”

管事瞥她一眼, 不耐煩道:“誰說要讓你走了?”

香榧一愣。

管事道:“算你這丫頭運道好,大人在尚書府收用了一個樂伎做外室,正缺人伺候,你不必去莊子上耕田了,就去甜水巷的外宅罷。”

*

一個樂伎被贖為外室,在風日流麗的汴京城中,尋常得好像一隻黃鸝

飛上枝頭:你不知道她為何登了高枝,也不知何時一陣疾風刮來後,她還能不能穩穩地攀在枝上。

可這不是香榧該去思考的問題。

她隻需知道,多虧了那樂伎及時出現,她逃過了被攆出侯府,流落街頭的命運。

劫後餘生,她來不及慶幸,驢車已拉著她和另一個撥來使喚的丫頭,緩緩駛過長街。

時值花朝之節,芳草如茵,杏花如繡,仕女們巧笑倩兮,攜籃款款行於畫橋流水,寶榭層樓之間,侯府驢車從南薰門時經過時,連風中都夾雜著棠梨香氣,繁華好似華胥一夢。

隻是對坐那丫鬟連綿不斷的聒噪,為周遭景色蒙一層陰霾。

“……可真是奇了,大人最是愛惜羽毛,這次卻平白無故收用了個煙花女子,其中必有緣由,隻是我諸般打聽,卻什麼都沒探聽到……”

“……罷了,不過一個出身風塵的外室,便是承了寵,也還是個上不了台麵的東西。”

“葉氏自百餘年前便把持重兵,任了不知多少朝節度使,大人更是俊美皓然,神仙般的人物……她一個風塵女如何配得?”

聽得這等輕狂之言,香榧在心中暗自搖頭。

家主大人的確俊美,但與神仙應當扯不上什麼關係。

他出身高門豪族不假,年少時卻曾家道中落,流落邊關,而後臥薪嚐膽十年,才一步步收回兵權,拉攏黨羽,殺盡仇家,將胞姐扶上太後之位。

從罪臣之子走到權傾朝野

,這樣的人,怎麼會春風和煦呢?

怕是吃人都不吐骨頭渣子。

那丫鬟不忿地咬緊牙關,語帶怨毒:“……隻盼著她承不住這般天大的福氣,早些香消玉殞才好,這樣,我便可重新回府裏伺候了。”

“人家畢竟是主子,碧露姐姐慎言。”

她輕聲道。

“怕什麼,”碧露鄙夷道:“家主大人隨手將她扔來這院子裏,想必對她並不上心,一個低賤的藝伎罷了,又算得哪門子的主子?”

*

驢車駛進甜水巷口,緩慢停駐。

外宅恰坐落於巷子深處,鬧中取靜,清幽精巧,牆上密密地攀著紅絲草,如生長的蛛網,牆頭上伸出一支海棠,為暗巷添一分鮮妍明麗。

時人愛花,汴京城中遍植花樹,每一場春天都聲勢浩大。

香榧抬起頭,嗅到了春分與驚蟄間的海棠香。

宅門洞開,一道影壁陳於庭前,白牆青瓦,浮雕上分明是照日花開,臨池月滿的圖樣,與這座城池的氣度相合,是一種不過分的雅致。

“便是這兒了。”碧露倨傲地抬了抬下巴,繞過影壁:“我倒要看看這女人生得什麼勾欄模樣——”

香榧剛欲跟上,卻見她陡然刹住了步伐,

隻見方才還趾高氣揚的碧露,此刻愣愣地停在影壁邊,雙目圓瞪,呆若木雞,直勾勾望向庭院正中。

香榧眨了眨眼,越過她肩頭,也往庭中投去一眼。

春和景明,紅妝海棠襯著冷清的白牆,更顯的烈烈欲燃,海棠

樹下栽的是南國移栽來的晚櫻,重瓣垂枝,霧蒙蒙的煙粉色,花瓣下緣染一絲綠意,好似一池春水,潑熄了正燃燒的海棠。

一隻骨肉勻停的素手從袖下伸出,折下一支櫻來。

日光透過海棠與櫻漫射而下,將女人的麵容蒙上一層柔豔的紗光,朦朦朧朧地讓人暈眩。

漂浮的暖紅中,她微微側過頭。

她帶著煙花柳巷慣有的風月情態,先垂下眼,睫毛輕顫一記,再揚起眼眸,唇角向上鉤,粲然一笑。

“來了麼?”

女人撚動手中櫻枝,溫溫柔柔笑道:“這院子真是漂亮。”

*

許多年後,香榧還清晰地記得這驚鴻照影的一眼。

這是一切故事的開始。

明麗春光可為美人增色,但頂級的美人,她隻要簡簡單單地對你一笑,就能在你心裏種下一整個春天。

*

兩名丫鬟兀自愣神,女人則泰然自若。

她僅在庭中駐足片刻,便道今日身子困乏,要回後院歇息。

眼看美人柳腰款擺,已飄然過了垂花門,香榧才如夢初醒,碎步跟上去道:“婢子伺候娘子用完晚膳,娘子再歇吧。”

“不必,”美人樂嗬嗬道:“我已被你們大人喂飽了,先前吞了不少下去,現下喉嚨痛,沒有胃口。”

香榧茫然。

什麼吞不少,什麼喉嚨痛,她怎麼聽不懂呢?

見香榧目露困惑之色,美人氣定神閑,輕捏了把她臉蛋道:“若是你實在閑不住,便幫我去樓子裏,把我的衣裳首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