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海風平浪靜。
海是最善於遺忘的。它可以輕易吞噬足跡,衝淡鮮血的殷紅,沉沒船的殘骸與人的屍骨,然後如同從未發生過任何事一般重歸於平靜。
遙遠的地平線上出現了幾艘船的影子。遠遠看去,那是幾艘頗為龐大的艦船,船頭旌旗林立。也許是宏闊的海麵與遼遠的碧空襯托的緣故,這幾艘船沒有絲毫雄風,渺小、孤寂,氣勢低靡。
船隊行的近了。已可以看清船的樣貌與船頭旗上的字。這是幾艘中原樣式的戰艦,主艦之上最高的一杆旗繡著一個“金”字。其餘各船旗號各不相同,有寫道“應”、“鍾”、“梁”、“石”等。
再近一些,船上的人物細節都曆曆在目了。主艦的大旗上有血跡與撕裂的豁口,各船上的旗幟無一鮮亮齊整;甲板上的兵士不多,遠遠不足如此規模的戰船該有的數目,且大多神情恍惚而沮喪,盔甲不全,衣物破爛。
中原熙族十路諸侯聯軍征討孤懸海外的小國赦國,相持數月不下,終因遠路而來糧草不濟無奈撤兵回師。這一場慘烈的戰爭,赦國軍隊死傷過半,幾近滅亡,卻寧死不屈,終於挺了下來。而中原聯軍本誌在必勝,卻不想一敗再敗,竟致元氣大傷。
此時,聯軍的統帥金珩疲憊不堪地坐在自己艙中。
十國聯軍打不過一個蕞爾小國,聽起來頗讓人意外,但仔細想來,也不那麼意外。金珩知道,自己所率領的這支軍隊,根本人心不齊。正如各船形形色色的旗號無法統一一樣,每一路諸侯都有自己的利益與顧慮,勉強湊到一起開赴戰場,貌合而神離。金珩名為統帥,可完全聽他指揮的隻有金氏自己的人馬。
金氏本是熙族諸國中最強盛的一國。祖宗留下的土地在崇音山東北麵的鹿崖,占據熙族的母親河——守韻河上遊源頭。守韻河在山麓衝積出大片沃野,遍地皆是令人羨豔的良田。
熙族幾百年來四分五裂,各國諸侯征戰不休。大約十年之前,崛起於西部的遊牧民族穆珂趁中原大亂之際發兵,打得混亂紛爭的熙族人措手不及;直到穆珂占領西部大半的土地,直逼崇音山時,熙族人才終於肯休戰議和,共禦外敵。
從那以後,熙族聯合、統一的呼聲漸高,但各邦諸侯互不相讓。幾次會盟皆不歡而散,反倒讓矛盾愈演愈烈,眼看又要陷入大戰。所以,這一次的聯軍出征,或是一種對外轉移矛盾的權宜之計。
但金珩知道,早在出征之前,秣馬厲兵之聲中已然埋下各國相爭的伏筆。熙族各國之中國力最強的除金氏外,另有崇音山荀氏、東胤應氏兩家。
荀氏與金氏緊鄰,都在崇音山居住,處處針鋒相對,反複爭奪山上險要地勢、河水源頭等地利,長年相持不下。東胤應氏的根基在東部守韻河入海口處,背後靠海,享著肥沃的河流沉積平原,對崇音山地區的矛盾態度曖昧。
聯軍戰前籌備時,三大強國爭奪統帥之位許久,最終還是推舉了金氏的族長金珩。但金珩警惕著其餘兩家在背後有所動作,便以盟主之名要求荀氏、應氏必須以大隊兵馬參與聯軍。他在軍中將與金氏關係親密的幾個家族授予重要職位,以防範荀氏及其同盟鍾氏、梁氏;在中原則留下了自己最信任的、世代通婚的親族陸氏掌管糧草,坐鎮後方。
如果這場戰爭勝利,金氏在中原的聲望與地位將無人可比。
然而,戰場上,荀氏的將領見戰況不利、無功可爭,便越來越不聽金珩的號令,最後竟拒絕出戰。應氏及其餘諸侯見狀,也都躊躇猶豫起來。陷入孤立無援地步的金氏,幾次被迫直麵赦國傾全國之力的猛攻,損失慘重,險些全軍覆沒。
金氏幾世幾代累積下的基業幾乎全毀於此一役中。金珩如今的境況,生則世上無容身之地,死則無顏麵對祖先。
艙門外有人走動,是金珩的貼身侍衛求見。那侍衛呈上一封信來,金珩接過來看,原來是留守中原的陸氏族長陸曲的親筆。信上字跡有些潦草,顯然執筆者心情慌亂。金珩的目光飛快地掃過一列列文字,待看到結尾處,他怔住了。
靜默良久,金珩忽然瘋了似的仰天大笑起來。
原來,出征之前,荀氏以其國中老弱病殘之人充為軍士,隻在隊伍外圍列了幾隊正規軍以瞞過統帥檢閱。真正的精銳部隊,大部分留在了崇音山。待到聯軍出征之後,荀氏突然發難,輕而易舉地擊敗了陸氏等幾家的防守,控製了糧草,占領了整個崇音山。
待到陸曲千辛萬苦地送出信來,大勢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