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三:盧梭學案
梁啟超
嗚呼!自古達識先覺,出其萬斛血淚,為世界眾生開無前之利益。千百年後,讀其書,想其豐采,一世之人,為膜拜讚歎,“香花祝而神明視,而當其生也”。舉國欲殺,顛連困苦,乃至謀一%i1[p001.png]一粥而不可得,僇辱橫死,以終其身者,何可勝道?誠一遊瑞士之日內瓦府,與法國巴黎之武良街,見有巍然高聳雲表,神氣颯爽,衣飾襤褸之石像,非JEAN JACQUES ROUSSEAU先生乎哉?其所著《民約論》(SOCIAL TRACT )迄於十九世紀之上半紀,重印殆數十次,他國之翻譯印行者,亦二十餘種。噫嘻盛哉!以雙手為政治學界開一新天地,何其偉也!吾輩讀盧氏之書,請先述盧氏之傳。
盧梭者,法國人,匠人某之子也。以一千七百十二年生於瑞士之日內瓦府,家貧窶,幼失母,天資穎敏,不屑家人生產作業,而好讀稗官野乘,久之自悟句讀。遂涉獵發朱惠、募理英爾諸大家著作。及執弟子禮於鄉校師良邊西之門,得讀普魯達爾之書,慨然自奮曰:“英雄豪傑,非異人任矣!”自是刻苦砥礪,日夜孜孜,惟恐不足,嶄然有睥睨千古之慨。成童時,其父以故去日內瓦府,屬盧梭於傭書某。而盧梭意不自適,因從雕刻師某業焉。無何,又
去某氏,漫遊四方。千七百二十八年,入法國安西府,寄食瓦列寡婦某氏。氏憫其年少氣銳,常為饑驅。又欲變化其狷介之氣質,恩遇周摯,若家人父子然。遂勸其奉耶穌舊教,又命入意大利株林府教育院,既又出教育院為音律師。出入侯門,僅免凍餒。後益困,常執仆隸之役,卑賤屈辱,不可終日。乃複投瓦列寡婦,婦善視之如初。及婦沒,赴裏昂府。主大判事某家,教授其子弟。千七百四十一年,著音律書於巴黎,為伶人所沮,書不得行。千七百四十九年,窮乏益酷,恒終日不得一炊。遂矯正其所著書,務求合俗,出而售之,僅獲旦夕之餉焉。千七百五十二年,著一書顏曰DIARY OF MUSIC痛斥法國音律之弊,於是掊擊紛起,幾無容身之地。自後益肆力於政治之學,往往有所著述,而皆與老師宿儒不合,排之者眾。群將媒孽之,以起冤獄。大懼,避至日內瓦府,又奉耶穌新教。欲為瑞士共和國人民,瑞人阻之。不得意而還巴黎,又著《教育論》及道德小說等書。言天道之真理,造化之妙用,以排斥耶穌教之豫言奇跡者,得謗益甚。巴黎議會命毀其書。且將拘而置諸重典,又奔瑞士。與其國人爭論不合,複還巴黎。會法政府命吏物色盧梭,搜捕甚亟。乃閉戶不敢外出,時或微服而行雲。千七
百六十六年,應友人非迷氏之聘,赴英倫敦。與僚友議不合,又還法國,自變姓名,潛居諸州郡。而屢與人齟齬,不能久居於一處。千七百七十年五月,卒歸巴黎。自謂“天下之人,皆仇視我”也,怏怏不樂,遂發狂疾。仁刺達伯惜其有誌不遂,為與田宅數畝,隱居自養。千七百七十一年,著《波蘭政體考》,七十八年業成。此書鴻富奧博,而於民約之旨,尤三致意焉。是年三月,暴卒。或雲病斃,或雲遭仇人之毒。官吏驗視,則自殺也。盧梭性銳達,少有大誌,然好為過激詭異之論。雖屢為世人所挫折,而其誌益堅。晚年憤世人不己容,遂至發狂自戕,於戲不其悲夫。一千七百九十四年,法人念盧梭發明新學之功,改葬遺骸於巴黎招魂社,又刻石肖像於日內瓦府。後數年,巴黎人選大理石刻半身像於武良街,至今人稱為盧梭街。縉紳大夫,過者必式禮焉。
民約之義,起於一千五百七十七年,姚伯蘭基氏,曾著一書,名曰《征討暴君論》。以為邦國者,本由天與民與君主相共結契約而起者也。而君主往往背此契約,為民災患,是政俗之亟宜匡正者也,雲雲。此等議論,在當時實為奇創。其後霍布士陸克皆祖述此旨,漸次光大。及盧梭,其說益精密,遂至牢籠一世,別開天地。今欲詳解盧氏民約之旨,使無遺憾。必當明
立國之事實,與立國之理義,兩者分別之點,然後不至誤解盧氏之說以誤後人也。
就立國之實際而考之,有兩原因焉:一則因不得已而立者也,一則因人之自由而立者也。所謂不得已者何?夫人不能孤立而營生也。因種種之需求,不得不通功易事,相聚以各得所欲。此理自亞裏士多德以來,學士輩多能論之。皆以為人之性,本相聚而為生者也。是故就事實、實跡言之,苟謂人類之始,皆一一孤立,後乃相約而成邦國,雲雲。其論固不完善,蓋當其未立契約以前,已有其不得已而相處者存也。是故盧梭民約之說,非指建邦之實跡而言,特以為其理不可不如是雲爾。而後世學者排擠之論,往往不察作者本旨所在,輒謂遍考曆史,曾無一國以契約而成者,因以攻《民約論》之失當,抑何輕率之甚耶!
盧梭民約之真意,德國大儒康德(IMMANUEL KANT)解之最明。康氏曰:“民約之義,非立國之實事,而立國之理論也。”此可謂一言居要者矣。雖然徵之史籍,凡各國立國之始,亦往往有多少之自由主義行乎其間者。夫人智未開之時,因天時人事之患害,為強有力者所脅迫,驅民眾而成部落,此所謂勢之不可避者,固無待言。然於其間自有自由之義存焉,人人於不識不知之間而自守之,此亦天理所必至也。故盧梭曰
:“凡人類聚合之最古而最自然者,莫如家族然。一夫一妻之相配,實由契於情好互相承認而成,是即契約之類也。既曰契約,則彼此之間,各有自由之義存矣。不獨此也,即父母之於子亦然。子之幼也,不能自存,父母不得已而撫育之,固也。及其長也,猶相結而為尊卑之交,是實由自由之真性使之然,而非有所不得已者也。世人往往稱家族為邦國之濫觴,夫以家族之親,其賴以久相結而不解,尚必藉此契約,而況於邦國乎?”夫如是,眾家族既各各因契約而立矣。寢假而眾家族共相約為一團體,而部落生焉;寢假而眾部落又共相約為一團體,而邦國成焉。但此所謂相約者,不過彼此心中默許,不識不知而行之,非明相告語,著之竹帛雲爾。不寧惟是,或有一邦之民,奮其暴威,戰勝他邦,降其民而有之。若欲此二邦之民,永合為一,輯睦不爭,則必不可無所約。不然,則名為二邦相合,實則陰相仇視而已。故知人類苟相聚而居,其間必自有契約之存,無可疑者。又凡人生長於一政府之下,及既達丁年,猶居是邦,而遵奉其法律,是即默認其國之民約而守之也。又自古文明之國,常有舉國投票,改革憲法,亦不外合眾民以改其民約而已。
以上所論,是邦國因人之自由而立之一證也。雖然盧梭所最致意者,不在於實事
之跡,而在事理之所當然。今先揭其主義之最簡明而為人人所誦佩者如下:
盧梭曰:“眾人相聚而謀曰:‘吾儕願成一團聚,以眾力而擁護各人之性命財產,勿使蒙他族之侵害。’相聚以後,人人皆屬從於他之眾人,而實毫不損其固有之自由權,與未相聚之前無以異。若此者,即邦國所由立之本旨也。而民約者,即所以達行此本旨之具也。”
盧氏此言,可謂深切著明矣。凡兩人或數人欲共為一事,而彼此皆有平等之自由權,則非共立一約不能也。審如是,則一國中人人相交之際,無論欲為何事,皆當由契約之手段亦明矣。人人交際既不可不由契約,則邦國之設立,其必由契約,又豈待知者而決乎?
夫一人或數人之交際,一事或數事之契約,此契約之小焉者也。若邦國之民約,則契約之最大者。而國內人人小契約之所托命也,譬之民約如一大圓線;人人之私約,如無數小圓線。大圓線先定其位置,於是小圓線在其內,或占左位,或占右位,以成種種結構。大圓之體,遂完足而無憾。
民約所以生之原因既明,又當論民約所生之結果。盧梭以為民約之目的,決非使各人盡入於奴隸之境。故民約既成之後,苟有一人敢統禦眾人而役使之,則其民約非複真契約,不過獨夫之暴行耳。且即使人人甘心崇奉一人,而自供其役使。其所
謂民約者,亦已不正。而前後互相矛盾,不可為訓矣。要而論之,則民約雲者,必人人自由,人人平等。苟使有君主臣庶之別,則無論由於君主之威力,由於臣民之好意,皆悖於事理者也。故前此霍布士及格魯西亞,皆以為民約既成,眾人皆當捐棄己之權利,而托諸一人或數人之手。盧梭則言:“凡棄己之自由權者,即棄其所以為人之具也。”旨哉言乎!
盧梭曰:“保持己之自由權,是人生一大責任也。凡號稱為人,則不可不盡此責任。蓋自由權之為物,非僅如鎧胄之屬,藉以蔽身,可以任意自披之而自脫之也。若脫自由權而棄之,則是我棄我而不自有雲爾,何也?自由者凡百權理之本也,凡百責任之原也。責任固不可棄,權理亦不可捐,而況其本原之自由權哉!”且自由權又道德之本也。人若無此權,則善惡皆非己出,是人而非人也。如霍氏等之說,殆反於道德之原矣。盧梭言曰:“譬如甲、乙同立一約,甲則有無限之權,乙則受無限之屈。如此者可謂之真約乎?”如霍氏等說,則君主向於臣庶,無一不可命令,是君主無一責任也。凡契約雲者,彼此各有應盡之責任雲也。今為一契約,而一有責任。一無責任,尚何約之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