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勢所趨

1

拉莉薩迷迷糊糊地躺在費莉查塔·謝苗諾芙娜臥房裏的床上。斯文季茨基老兩口、德羅科夫醫生和女仆在旁邊小聲說著話。

空蕩蕩的斯文季茨基家裏一片黑暗,隻有在一長排穿廊式房間中間的小客廳裏,亮著一盞掛在牆上的油燈,向又長又直的穿廊的前前後後投射那昏暗的光線。

科馬羅夫斯基在這條穿廊裏來來回回走著,步子惡狠狠的、矯健有力,好像不是在做客,而是在自己家裏。他時而朝臥房裏望去,想看看裏麵的情形;時而朝房子的另一頭走去,走過掛滿銀色串珠的聖誕樹,走到飯廳裏。飯廳裏的餐桌上擺滿了未曾動過的酒菜,每當窗外大街上有馬車經過或者有小老鼠從桌子上的杯盤中間溜過,綠色的酒杯就會發出輕輕的叮叮聲。

科馬羅夫斯基一肚子怒氣。他的心情十分矛盾。這多麼丟臉、多麼不成體統啊!他簡直要瘋了!他的地位有危險。這件事會破壞他的聲譽。應當不惜任何代價、及時地防止和切斷流言蜚語,如果這件事已經傳播開,那也要抓緊時間把流言撲滅。另外,他又感覺到這個瘋狂的、不顧死活的姑娘是那麼迷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她與眾不同。她身上總是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東西。但是,看樣子,他是多麼明顯地、多麼嚴重地摧殘了她的一生啊!她拚命地掙紮、反抗、搏鬥,是想改變

自己的命運,重新掌握自己的命運!

從各方麵來看,都應當幫助她,可以給她租一套房間,但是無論如何不能再碰她,要躲開,離得遠遠的,連影子也別沾到她,不然她這樣的性子,難保不幹出什麼事!

以後還要有多少麻煩事!這種事不是鬧著玩的。法律是要過問的。當天夜裏,出事之後還不到兩個鍾頭,警局的人就來了兩趟,科馬羅夫斯基出去對警局局長做了解釋,才把他們打發走了。

越往下事情越複雜。需要證據證明拉莉薩開槍打的是他,不是科爾納科夫。但是事情不會到此了結。拉莉薩的罪過隻去掉了一半,她還會因為剩下的一半受到法庭審判。

當然,他要想方設法阻止這種情況的發生,如果真的起訴了,他要想辦法弄到精神病醫生的鑒定,證明拉莉薩在開槍的時候神誌不清,失去自製力,以求免於判罪。

科馬羅夫斯基心裏思索了一陣,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天亮了,一縷縷亮光從這個房間鑽進那個房間,鑽到桌子底下和沙發底下,像偷窺的賊人或者當鋪裏的估價人。

科馬羅夫斯基進臥室看了看,看到拉莉薩的情形沒有好轉。他離開斯文季茨基的家,來到他熟識的女律師魯菲娜·奧尼西莫芙娜·沃伊特-沃伊特科夫斯卡婭家。她的丈夫因政治問題流亡國外。她家的房子有八個房間,自己住不了這麼多,加上經濟上有點

兒拮據,就租出去兩個房間。其中一間最近空出來了,科馬羅夫斯基就給拉莉薩租了下來。過了幾個鍾頭,就把發著高燒、神誌不清的拉莉薩送了來。她害的是神經性的熱病。

2

魯菲娜·奧尼西莫芙娜是一個進步女子,沒有任何偏見,凡是她認為“好的和積極向上的”東西,她都十分關切。

她的五鬥櫃上放著有作者簽名的《愛爾福特綱領》。牆上有一張照片,是她丈夫的,她稱他為“我的好沃伊特”,照片是在瑞士遊公園時同普列漢諾夫合照的。他們兩個人都穿著毛料上衣,戴著巴拿馬草帽。

魯菲娜·奧尼西莫芙娜一看見這個有病的女房客就不喜歡她。她認為拉莉薩是故意裝病。她認為拉莉薩那一陣陣的囈語全是故意說的。她可以發誓,拉莉薩在仿效關在監牢裏的格麗珍。

魯菲娜·奧尼西莫芙娜表現得格外活躍,以表示對拉莉薩的輕蔑。她弄得房門砰砰直響,大聲哼著歌,像旋風一樣在自己那些房間裏走來走去,一天到晚讓那些房間的門窗敞著透風。

她的房子在阿爾巴特街的一座大樓的上層。這一層的所有窗戶,從冬日太陽升上來的時候起,就麵對著明亮的藍天,藍天那麼寬闊,像發大水時的河麵。有半個冬天這一層的房間都充滿春天即將到來的氣息,這兒可以先聽到春天的信息。

暖和的南風從小窗孔裏吹進來,車站上的火

車頭大聲吼叫著,病中的拉莉薩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常常回憶遙遠的往事。

她常常想起七八年前他們從烏拉爾來到莫斯科的第一個晚上,那是難忘的童年。

他們坐著馬車,經過一條條幽暗的小巷,穿過整個莫斯科,從車站來到旅館。越來越近又越來越遠的路燈不斷地把駝背的馬車夫的身影投到一座座樓房的牆上。那身影越來越大,大到不可思議,遮住馬路和樓房,隨即就消失了。一切又重新開始。

黑暗中,莫斯科各處教堂的鍾聲在頭頂上回蕩著,有軌馬車在地上叮當叮當地跑著,五光十色的櫥窗和電燈仿佛和車輪一樣能發出聲音似的,要把拉莉薩的耳朵鬧聾了。

房間裏的桌子上放著一個西瓜,是科馬羅夫斯基祝賀他們喬遷的禮物,那西瓜大得使她吃驚。拉莉薩覺得那西瓜是科馬羅夫斯基的權勢和財富的象征。當科馬羅夫斯基用刀“哢嚓”一聲把墨綠色的大西瓜切成兩半,露出又涼又甜的瓜瓤的時候,拉莉薩嚇呆了,但是她不敢不吃。她勉強吃著紅色的香甜的西瓜,因為激動,西瓜常常卡在喉嚨裏。

吃昂貴的食物和見到莫斯科的夜景令她產生惶恐,後來麵對科馬羅夫斯基的時候,這種惶恐又出現了,這就是造成後來的事情的主要原因。但是現在情況完全變了。他毫無所求,不提到自己,甚至不露麵。並且經常保持一定

的距離,慷慨無私地幫助她。

科洛格裏沃夫的來訪,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拉莉薩十分歡迎科洛格裏沃夫。不是因為他高雅和莊重,而是因為他表現出來的生氣和才思,他一來,他那光芒四射的眼睛,他那詼諧的談笑,就使屋裏顯得充實,顯得擁擠了。

他搓著兩隻手,坐在拉莉薩的床前。他去彼得堡參加內閣會議,同那些顯赫的元老一談起話來就針鋒相對、唇槍舌劍。可是現在躺在他麵前的人不久前還是他的家庭成員,有點兒像他的女兒。同她在一起,就像同家裏所有的人在一起一樣,經常隨便地交換眼色和意見,這使他們親密無間,成為一種特有的樂趣。他們都知道這一點。他對待拉莉薩不可能像對待大人那樣嚴厲和淡漠。他不知道怎樣和拉莉薩說話才不會使她難過,於是他就像對待小孩子一樣,先笑了笑,說:

“我的天呀,你怎麼幹起這種事?誰要看這種熱鬧戲?”他停住了,看天花板上和糊牆紙上的濕印子。後來,帶著責備的意味搖了搖頭,又接著說下去:“在杜塞爾多夫舉辦了一個國際性的展覽會,展出繪畫、雕塑和園藝品,我準備去。哦,你這兒有點兒潮濕呀!你打算一直這樣遊蕩下去嗎?這兒並不是什麼自在的地方呀。這個沃伊特太太,咱們不妨私下裏說說,她可是個夠討厭的女人,我認識她。你搬走吧

,你也躺夠了。病好了就行了,該起床了!換個地方住,去念念書,把大學念完。我有一個朋友,是個畫家,他要到土耳其去待兩年。他的畫室是用板壁隔開的,說實話,簡直相當於一整套住房。我看他願意把房子連同家具交給可靠的人看管。我去辦這件事,好不好?另外,還有一件事。我說的是老實話,我早就想這樣,不做不行……自從莉芭……這一點點錢,算是她結業的賀禮……不行,請收下,收下……不行,你別固執……請收下。”

盡管她不要,盡管她都哭了,甚至推來推去有點兒像打架,他臨走時還是硬要她收下了那張一萬盧布的支票。

拉莉薩病好以後,就搬到科洛格裏沃夫稱讚過的那所新居裏。這地方離斯摩棱斯克市場很近。她住的房間在一座古老的二層石頭小樓的樓上。樓下是商人的倉庫。樓房裏還住著幾個馬車夫。院子裏鋪著鵝卵石,經常撒落燕麥和散亂的幹草。鴿子經常“咕嚕、咕嚕”地在院子裏跑來跑去。一小群一小群的鴿子在拉莉薩的窗下低低地飛著,有時候還會有一群老鼠順著院子裏的石頭排水溝跑過。

3

巴沙非常苦惱。拉莉薩病得很重的時候不準他去看她。他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呢?拉莉薩想要槍殺一個人,巴沙認為,那是跟她不相幹的一個人,後來她卻得到她槍殺未遂的人的保護。這一切都

發生在聖誕節夜裏他們在燭光下的那次值得懷念的談話之後!如果不是那個人的話,拉莉薩會被逮捕和審判的。那個人使她免受處治。因為他,她依然留在大學裏,安然無事。巴沙感到困惑不解。

等拉莉薩病情好些了,她把巴沙叫來,對他說:

“我是個壞姑娘。你不了解我,以後我再告訴你。我說話很困難,你看,淚水讓我喘不過氣。你離開我吧,把我忘掉吧,我不值得你愛。”

接著就是極其悲切的場麵,拉莉薩越說越傷心。那時拉莉薩還住在阿爾巴特街上,沃伊特太太一看見巴沙哭,就從走廊裏跑回自己的房間,倒在沙發上,笑得肚子疼,嘴裏說著:“哎喲喲,笑死我啦!笑死我啦!這真是,真夠受呀……哈哈哈!真是多情種呀!哈哈哈!多情郎呀!”

為了使巴沙不再苦苦留戀,為了使他死心、不再痛苦下去,拉莉薩向巴沙聲明,她今後和他一刀兩斷,因為她不愛他了。但是她在說這話的時候,哭得很傷心,使人無法相信她的話。巴沙懷疑她有各種各樣重大的罪過,一點也不相信她的話,本來要詛咒她、痛恨她,可是又愛她愛得要命,甚至因為愛她而忌恨她的一些想法,忌恨她喝水的杯子和她睡覺的枕頭。為了不至於發瘋,必須果斷地、迅速地采取行動。他們不再拖延,決定考試結束之前就結婚。婚禮原定在複活節

後第一周舉行,後來又根據拉莉薩的要求延期了。

他們的婚禮在聖靈降臨節的第二天舉行,那時他們已經知道他們的畢業考試成績合格了。操辦婚禮的是拉莉薩同班同學杜霞·契普爾科的母親柳德密拉·卡皮托諾芙娜。柳德密拉·卡皮托諾芙娜是個很漂亮的女人,高高的胸脯,低低的嗓門兒,歌唱得很好,門道特別多。她不但知道原有的一些迷信傳說和讖語,還能當場隨意編造很多新的。

城裏十分悶熱。柳德密拉·卡皮托諾芙娜一邊小聲念叨著,一邊給拉莉薩打扮,為上教堂舉行婚禮做準備。教堂的金色圓頂和遊玩場所小路上鋪的沙子黃得耀眼。聖靈降臨節前砍過的小白樺樹,葉子上已經落滿了灰塵,無精打采地在寺院的圍牆邊耷拉著,一片片卷成了喇叭形,就像用火烤過似的。天熱得透不過氣來,陽光照得眼睛發花。周圍好像有幾千對男女在舉行婚禮,所有的姑娘都像新娘子一樣打扮得花枝招展,所有的年輕男子都因為過節把頭發擦得油光光的,穿著筆挺的黑色燕尾服。所有的人都很興奮,渾身發熱。

拉莉薩一踏上紅氈,她的另一個同學的母親拉戈季娜就朝她腳下撒了一把銀幣,寓意財源滾滾。出於同樣的原因,柳德密拉·卡皮托諾芙娜勸告她,等會舉行儀式的時候,不要伸出光光的手畫十字,而要用袖子蒙著手畫十字。後來

她又叫拉莉薩把蠟燭舉得高高的,這樣以後在家裏可以占上風,但是拉莉薩寧願為巴沙犧牲自己未來的一切,所以盡可能把蠟燭拿低些,結果還是沒用,不管她怎樣往下,巴沙的蠟燭還是比她的低。

出了教堂,就直接回已經成為新婚夫婦洞房的畫室裏舉行婚宴。客人們高呼:“苦呀,苦呀!”另外一頭的人就齊聲響應:“來個甜的!”於是新婚夫婦就不好意思地笑著,接起吻來。柳德密拉·卡皮托諾芙娜給他們唱了喜歌《小葡萄》,把疊句“上帝讓你們相愛,為你們做主”唱了好幾遍,又唱了一支《解開沉甸甸的大辮子,披散開金發》。

等大家都走了,隻剩下他們倆的時候,巴沙因為突然的安靜,覺得不自在起來。窗外的電燈杆子上亮著一盞電燈,不管拉莉薩怎麼拉窗簾,一道窄窄的、像鋸好的木條似的光線,都會從合不攏的窗簾縫裏射進來。這道明亮的光線使巴沙不得安寧,就好像有人在窺視他們。巴沙驚愕地發現,他光想著燈光,竟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拉莉薩,忘記了他們的愛情。

在這個仿佛長得沒有盡頭的夜晚,這一對剛畢業的大學生,如同學們說的,“少年郎君”和“紅顏少女”,到達了幸福的頂峰,也墜入了絕望的深淵。他的猜疑和她的坦白招認不斷地相互交替。他在問,她每回答一次,他的心就往下一沉,

就好像在往深淵裏墜。他受傷的心跟不上新發現的事實。

他們一直談到天亮。在巴沙的一生中,從來沒有像這一夜一樣這麼突然、這麼明顯的變化。早晨起來,他覺得自己成了另一個人,甚至有點兒驚訝,為什麼別人還叫他原來的名字。

4

過了十天,朋友們在他們的新房裏為他們餞行。巴沙和拉莉薩都畢業了,兩個人的成績都是優秀,都接到了來自烏拉爾的同一個城市的聘書,明天早晨就要動身到那裏去。

大家喝酒,唱歌,說笑,這一次來的全是青年人,沒有年長的。

臥室和客人所在的大畫室之間有一麵屏風,屏風後麵放著拉莉薩的一個大網籃和中網籃、一個手提箱和一個裝餐具的箱子。角落裏還放著幾個口袋。行李很多。有一部分行李已經作為慢件托運了。東西差不多都收拾好了,但是還沒有完全裝好。箱子和網籃還沒有裝滿,沒有蓋好。拉莉薩不時地想起什麼東西,拿到屏風後麵,放進網籃裏,擺整齊。

拉莉薩到學校去領證件,和拿著打包行李的草席和一大捆粗繩子的管院子的人一起回來,巴沙則在家裏陪客人。拉莉薩把管院子的人打發走,便圍著客人轉了一圈,和一些人握手,和另外一些人接吻,然後走到屏風後麵去換衣服。等她換過衣服走出來,大家一起鼓掌,叫嚷,紛紛就座,鬧哄起來,就像十天以前在婚

宴上那樣。最活躍的人忙著給大家斟酒,許多隻手拿著叉子紛紛伸向桌子當中的麵包和盛菜肴的盤子。大家高談闊論,喝酒喝得咯咯直叫,你爭我搶地說俏皮話。有幾個人很快就有了醉意。

“我累死了!”和丈夫坐在一起的拉莉薩說,“該辦的事情你都辦好了嗎?”

“辦好了。”

“雖然累,我還是覺得很痛快。我感到很幸福。你呢?”

“我也是。我很快活。不過,一兩句話說不完。”

科馬羅夫斯基例外地被允許和這一夥青年人一起參加了餞行宴會。在宴會即將結束的時候,他想說兩位年輕朋友一走,他就孤單了,他就會覺得莫斯科成了撒哈拉沙漠,但是他深深地動了感情,以至於抽搭起來,隻好把被激動打斷的話又重複一遍。他請求安季波夫夫婦和他通信。並且如果他忍受不住離別後的寂寞,請允許他到尤梁津的新家去看望他們。

“大可不必了。”拉莉薩若無其事地大聲說,“而且,說什麼通信、沙漠之類的話,也沒有什麼意思。至於說上那兒去看望,就更用不著了。沒有我們,您照樣過日子,我們可不是那麼要緊,不是嗎,巴沙?您會找到別的年輕朋友的!”

拉莉薩似乎完全忘記了她在和誰說話以及說的是什麼,她好像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站起來,走到屏風後麵的廚房裏。她在那裏把絞肉機拆開,把零件分別塞到

餐具箱子的幾個角上,又填上碎幹草。她在塞絞肉機的時候差點兒被箱邊的尖木片劃破手。

她在幹這件事的時候,忘記了家裏還有客人,沒有聽見他們在說笑,直到屏風那邊響起特別大的叫鬧聲,才回過神。於是拉莉薩心想,醉漢總是喜歡拚命表現自己的醉態,表現得越生硬、越明顯,就越是醉得厲害。

這時候,有一種特別的聲音從開著的窗戶傳進來,引起她的注意。拉莉薩撩起窗簾,探頭朝外麵看去。

有一匹絆住腿的馬在院子裏一瘸一拐地蹦跳。那馬不知是誰家的,大概是走錯路闖進院子裏來的。天已經完全亮了,但是離出太陽還早。沉睡的、仿佛空無人煙的城市沉浸在紫灰色的清晨的涼氣中。拉莉薩閉上眼睛。不知為什麼這種獨特的、難得聽到的絆了腿的馬的蹦跳聲把她帶進了一種寂靜鄉村般的美妙境界。

門鈴響起來,拉莉薩側耳傾聽。酒席上有人起來去開門。原來是娜加來了!拉莉薩跑上去迎她。娜加一下火車就直接來了,她精神煥發,嬌豔動人,好像渾身還帶著杜布良莊上的鈴蘭花的香氣。這兩個好朋友站在一起,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隻是大聲叫著,摟抱著,抱得彼此都透不過氣來。

娜加代表全家來向拉莉薩道喜和給她送行,並且帶來了父母送的貴重禮物。她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個用紙包著的小盒子,把蓋

子揭開,拿出一條光彩奪目的項鏈交給拉莉薩。

大家一起驚叫和讚歎起來,有一個已經有點兒清醒的醉漢說:

“這是桃紅風信子石。對,對,你們信不信,這是風信子石,不比鑽石差。”

但是娜加說,這是藍中帶黃的藍寶石。

拉莉薩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來,給她斟了酒,把項鏈放在自己的麵前,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項鏈躺在盒子裏的紫色軟墊上,光彩閃爍,明亮耀眼,有時像彙合在一起的許多水滴,有時像一嘟嚕小小的葡萄。

有些客人這時候清醒過來。這幾個酒醒的人又和娜加碰杯對飲起來。很快就把娜加灌醉了。

屋子裏的人很快就進入夢鄉。大多數人為了第二天到車站送行,就留下來過夜。有一半人早就胡亂躺在角落裏打鼾了。拉莉薩不記得自己是怎樣穿著衣服和已經睡著的伊拉·拉戈季娜躺到一起的。

拉莉薩因為耳邊有人大聲說話而驚醒過來。這是從外麵來院子裏找丟失的馬的陌生人的說話聲。拉莉薩睜開眼睛,覺得很驚異。她想:“巴沙怎麼這麼有精神,像根電線杆子一樣站在屋子當中,不知道一個勁兒地在摸索什麼。”這時候,她以為是巴沙的那個人轉過臉來,她才看出根本不是巴沙,而是一個可怕的麻臉大漢。他的臉上有一道傷疤,從鬢角直到下巴。於是她明白過來,來賊了!有強盜,她想叫喊,可是喊不出

聲。她忽然想起了項鏈,便悄悄地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朝餐桌上看了看。項鏈還在老地方,在麵包屑和碎糖塊中間,遲鈍的竊賊沒有發現混雜在殘渣碎屑中的項鏈,隻是在翻已經放好的衣服,把拉莉薩的網籃翻得亂七八糟。醉得迷迷糊糊、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的拉莉薩看到自己整理好的東西被翻亂了,特別心疼。她氣得想叫喊,可還是張不開嘴,舌頭也不能動彈。於是她用膝蓋使勁朝睡在旁邊的伊拉·拉戈季娜的心口搗了一下,伊拉·拉戈季娜疼得尖叫一聲,這下拉莉薩也跟著叫了起來。那個賊把偷得的一包東西掉在地上,就慌慌張張地從屋子裏跑了出去。有幾個男客人連忙爬起來,好不容易弄清是怎麼一回事,便跑去追趕,可是那個賊已經跑得不見影子了。

一陣騷亂,接著又是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這樣一來,所有的人都醒了。拉莉薩的醉意一點兒也沒有了。客人們說要再睡一會兒,拉莉薩卻不叫他們再睡,很快給大家煮好了咖啡,等大家喝過了咖啡,就讓大家先各自回家去,等上火車的時候再到火車站送行。

等大家都走了,拉莉薩又忙活起來。她十分靈活地在一件件行李間轉來轉去,又塞枕頭,又緊皮帶,要求巴沙和管院子的女仆別插手,不要礙她的事。

一切都及時地收拾得妥妥當當。安季波夫夫婦按時上了車。火車

慢悠悠地開動,好像在模仿為他們送別的人的揮帽動作,等到朋友們不再揮動帽子,老遠地高呼了三聲(大概是喊“烏拉!”)之後,火車就開快了。

5

接連三天都是壞天氣。這是戰爭爆發後的第二年秋天。第一年取得勝利之後,緊接著就節節失利。集結在喀爾巴阡山的布魯西洛夫的第八軍,本來準備翻過山去進攻匈牙利,但是受到全線撤退的影響,開始往後撤。俄軍已經完全撤出了在戰爭頭幾個月占領的加裏西亞。

日瓦戈醫生,也就是以前的尤拉,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叫他尤利·安得列耶維奇了。他站在婦科醫院產科部門外的走廊上,他剛剛把妻子托尼婭送進病房。他和妻子道過別,正在等待助產士,以便告訴她,如果出現什麼情況,該怎樣通知他,以及他該如何從她那兒了解妻子的健康狀況。

他非常忙,他急著要上自己的醫院去,去醫院之前還要順路去看住在家裏的兩個病人,可是他卻在這裏白白地浪費寶貴的時間,看著陣陣秋風吹亂的斜斜的雨絲,就像暴風雨打亂的田野上的莊稼。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日瓦戈還看得見醫院的後院,處女地上那些私人住宅的玻璃陽台,通向黑乎乎的醫院門口的電車線。

盡管風在怒吼,雨還是兀自淒淒切切地下著,不緊也不慢,好像風的憤怒,正是雨的從容惹出來的。陣陣狂風撕扯著

纏繞在一座陽台上的野葡萄藤。狂風好像要把野葡萄連根拔起,吹到空中抖一抖,然後像摔一件爛衣服一樣摔到地上。

一輛掛著兩節拖車的卡車從陽台旁邊開過來,來到醫院門口。有人開始把車上的傷兵往醫院裏抬。

莫斯科的所有醫院本來已經擁擠不堪,特別是盧茨克戰役以後,開始把傷員安置在樓梯平台上和走廊上了。莫斯科醫院普遍擁擠的狀況也開始出現在婦科醫院裏。

日瓦戈轉過身,背朝著窗戶,疲倦地打起哈欠。他的腦子裏空空的,忽然想起來,他工作的聖十字醫院的外科部前幾天死了一個女病人。日瓦戈認為她的肝裏有絛蟲。別人都不同意他的診斷。今天要解剖屍體,一解剖就會真相大白。但是他們醫院的解剖師是個酒鬼,天知道他會搞出什麼樣的結果。

天很快黑了下來,窗外什麼也看不清了。所有窗戶裏的電燈一下子都亮了。

產科主任穿過病房與走廊之間的小小外室,從托尼婭的病房裏走了出來。他是個高大的醫生,別人問他什麼,他總是用眼睛望望天花板,聳聳肩膀。他做這些動作,是在告訴你,不論科學的成就多麼偉大,還是有一些不解之謎,科學無能為力。

他從日瓦戈身邊走過時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並且用粗胳膊和肥厚的手做了幾個遊泳的動作,那意思是說:要等,要耐心地等,便順著走廊走過

,到候診室裏抽煙去了。

這時候,婦科主任的助手朝日瓦戈走來,她和不愛說話的婦科主任完全不同,很喜歡說話。

“如果我是您的話,我就回家去了。明天我往聖十字醫院打電話找您。今天不一定會生。我看,生產會很順利,不需要動手術。不過,她的骨盆小了點兒,胎位不大正常,沒有陣痛,收縮不明顯,這都使人有點兒擔心。但是現在下斷語還早了點兒。一切都要看開始生產後的肌肉收縮情況。這才是決定性的。”

第二天,他打電話來問,醫院的門房走到電話機前接電話,叫他不要掛,便到裏麵問去了,讓他等了十來分鍾之後,很粗暴、很不講理地告訴他:“他們叫我告訴你,你把太太送醫院送得太早了,應當接回家去。”日瓦戈非常氣憤,要求叫一個比較了解情況的人來接電話。來了一位護士,對他說:“情況可能有變化,請不要擔心,還要耐心等一兩天。”

第三天,他聽說夜裏陣痛開始了,黎明時羊膜破了,從早晨起,劇烈的陣痛就一直沒有停止。

他不要命地跑到婦科醫院,來到走廊上就從半開著的門縫裏聽到了托尼婭撕心裂肺的叫喊聲,就像是從火車輪子底下拖出來的壓斷了四肢的人的叫聲。

他不能進去看她。他死死地咬著彎起來的手指頭,走到窗前,窗外飄著斜斜的雨絲,跟昨天和前天一樣。

一個護士

從產房裏走出來。裏麵傳出新生嬰兒的啼聲。

“好了,好了!”日瓦戈高興地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