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Chapter 1 往事若無其事(1 / 3)

低矮破舊的居民樓,狹窄肮髒的街道,隨處可見的小攤販——文昌路算是翡海這座大都市中的貧民區了。隻是今天,這裏卻來了一場排場極大的迎親,左鄰右舍們磕著瓜子,拖著孩子,站在馬路兩邊看得津津有味。

街口本就狹窄,尤其是放過了一輪爆竹鞭炮之後,青煙繚繞,空氣中彌散著濃濃的硫磺味道,迎親車隊開得更慢了。為首的是一輛線條流暢的黑色跑車,白色玫瑰組成一個不大的心形,點綴在車上,昭示著這是一輛主婚車。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裝飾,簡單,卻高貴。

“啥車?”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大聲說,“不是大奔,也不是寶馬啊?”

“啥牌子啊?沒見過……”

“你們懂個屁,這車抵得上十輛大奔寶馬。”一個滿臉豔羨的年輕人說,又踮起腳尖望向對街那戶貼了喜字的人家,“是誰出嫁啊?嘖嘖,一溜兒瑪莎拉蒂啊!”

“還能有誰啊?就對麵賣水果的老舒家女兒!”有個中年女人穿著睡褲,拍了拍自己小女兒的頭,唾沫橫飛的說,“你看看,人家讀到博士,學問有了,又嫁得這麼好!讓你考試再不及格!讓你再偷懶!”

“快看快看!新郎出來了!”

隔著青煙嫋嫋,其實看不清新郎真正的麵目,隻能模糊的認出是個身材修長挺拔的年輕人,黑色西服合身的勾勒出完美的線條,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貴氣。

年輕男人站在老舒家的水果攤前,氣質顯得那樣格格不入,可他似乎並不在意,敲響了那扇鐵皮包著的老舊防盜門。

此刻那群拚命墊著腳尖,想要看看新郎長啥樣的男人女人們,並不知道自己看到的這場迎親,會在第二天的報紙、網絡甚至電台新聞裏,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

誰說這世上沒有灰姑娘?

誰說現實生活中,隻有冷冰冰的門當戶對?

誰說白馬王子隻是小女生冒著粉紅泡泡的可笑幻想?

曾經說過這些話的那個人,一定是因為沒有見到這一幕。

許佳南隔著車窗玻璃,忍不住嘲諷的勾起了唇角。

假如新娘是灰姑娘,那自己是什麼?王子在認識灰姑娘前,大約和貴族小姐們交往過。她們美麗妖嬈,卻又矯情……於是王子最後的選擇依然是善良而無辜的平民女孩。這樣……王子也會有滿足感吧?

陳綏寧竟然真的帶著車隊,捧著花球,按著良辰吉時的說法,放完一百零八枚炮仗,準點在上午十點零八分趕到了這裏。

據說那是因為新娘的父親——那個賣水果的老頭迷信這個。於是這個常春藤名校商學院畢業的年輕男人——哪怕他是個徹底的唯物論者——也一絲不苟的照做了。

許佳南的眼睛一眨不眨,她要這樣看著,看著他還要做出多麼可笑又荒謬的事來。

半個多小時後,那扇鐵門重新打開了。

新郎牽著新娘的手走了出來。新娘身上Vera Wang露肩白色婚紗的後擺長長的拖曳在身後,甚至給人錯覺,那豐盈的紗裙就足以將那扇窄小的門填充起來。新郎體貼的站在她身前半步的地方,溫柔款款的望著她,或許是因為見她行動不便,他索性將她打橫抱起來,穩穩的走向婚車。

這樣柔情蜜意,圍觀的群眾自發的為這對新人鼓起掌來。

許佳南開著一輛沒人注意的黑色本田,一雙眼睛緊緊的盯著那對新人,緊緊握著方向盤,堅定的踩下了油門。離那輛婚車還有幾十米的距離,加速……再加速……此刻許佳南發熱的頭腦裏,隻有四個字:同歸於盡。

二十米,十五米……她甚至能看清陳綏寧唇角溫柔至極的微笑,許佳南用力的抿緊了唇,義無反顧的將油門踩了下去。

斜裏忽然開進一輛黑色路虎,不偏不倚的攔在路口,許佳南下意識的踩了刹車。

支——

刺耳的刹車聲,本田在離那輛路虎不到一人距離的地方停住了。

許佳南沒有絲毫的防備,慣性讓她狠狠的撞在了方向盤上,胸腔、小腹因為巨大的衝擊力,痛得她說不出話來。

路虎的身軀巨大,擋住了這一幕混亂,而迎親的車隊轉了方向,絲毫不亂的往濱海山莊駛去了。

許佳南趴在方向盤上,強忍著劇痛,沒有呻吟出聲,額頭上的冷汗一滴滴的落下來。她到底還是失敗了……是啊,陳綏寧怎麼會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發瘋呢?他……一定早早的就派了人跟著自己,看著她吃盡苦頭。

路虎果然上下來幾個人,敲了敲她的車窗。她緩緩的將玻璃降了下來,年輕人冰冷的伸手進來,將車門打開,一把將她拖出來:“許小姐,陳先生吩咐了,今天一整天,你最好什麼事都不要做。”

許佳南用力掙了掙,卻發現自己使不出多大力氣,因為小腹內一陣陣的劇痛,她的聲音也變得微弱:“你們……放開我。”

“婚宴是十二點整,在濱海山莊。陳先生說,希望你能代替你父親參加儀式。”他並未放開她,隻是麵無表情的將這話說完。

“我去不去,你們管得著麼!放開我!你再這樣,小心我爸知道了……他……”

她愈發的腹痛難忍,連話都說不完整。雖被人拽著手臂,卻還是忍不住蹲下來,在地上蜷成了一團。年輕男人雙臂一橫,將她抱了起來,徑直塞進了路虎後座,車子打了個彎,向著婚車車隊的方向駛去。

車子開進熟悉的濱海山莊,許佳南蜷縮在後座上,小腹像是有千萬把刀在狠狠的剮著。劇烈得疼痛中,每一秒都被無限製的延長,直到車門被拉開,佳南已經滿臉都是淚痕,嘶啞著聲音說:“送我去醫院……”

年輕男人逆光立著,叫人看不清表情,聲音卻是低沉悅耳的:“把她送進房間,休息一會兒。”

這樣熟悉……許佳南生理上的傷痛倏然消失了,她有些茫然的睜開眼睛,看著身前的那個人。

他穿著黑色西服,衣冠楚楚,神情閑然之至,聲音卻帶著微諷:“佳南,有勇氣開車來同歸於盡,就沒勇氣來觀禮麼?”

許佳南臉上最後一絲血色都消退了,她有些神經質的笑了笑,低聲說:“你為什麼這樣對我?”

“佳南,你要相信我。那個時候,我是真心喜歡你……床上的你。”陳綏寧淡淡笑了笑,俯身抬起她的下頜,又補充說,“可我真正愛的,是舒淩。”

他提起舒淩這個名字,眼神都驀然柔軟下來。可那種柔軟,卻仿佛是一把刀,刺得許佳南幾乎昏厥過去,她用盡全身力氣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陳綏寧低頭看了一眼,她的手指纖細,已經沒有絲毫的血色了,卻執著的蜷曲著,不肯放開。

那一刹那,這個年輕人眼神中掠起幾分錯綜之意,卻也隻是一閃而逝,他微微蹙眉,像是撣開灰塵一樣,甩開了她的手,轉身離開。

“許小姐昏過去了。”

陳綏寧並未停下腳步,隻抿了抿唇,冷笑了一聲:“送去醫院吧。她出了事,許彥海那邊麵子上過不去。”

許佳南醒來的時候,病房裏隻有她一個人。一切都是靜悄悄的。藥水正緩慢而流暢的滴落,陽光蒼白的透過半拉著的紗窗透進來,透過那個小小的塑膠管,在牆上落下一個個小小的光斑。耳朵裏傳來一陣嗡嗡的鳴響,她有些茫然的四顧,過了一會兒,門把被人轉開了。

佳南怔怔的看著床邊那個高大的男人,一句“爸爸”沒有出口,臉上卻狠狠挨了一下巴掌,她下意識的拿手去擋了一下,手上插著的針卻被碰歪了,頓時手背上腫起了一大片。

“爸爸……”臉頰上火辣辣的痛,嘴角甚至還帶著血腥味,許佳南知道父親這一下是真的用了力,或許是因為恨鐵不成鋼吧——從她的視線望出去,已經看不清他的臉或者表情了。她轉開目光,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望著天花板。

許彥海鐵青著臉按下了呼叫器,護士膽戰心驚的走進來,替病人拔下了針頭,又小心的說:“許小姐,我替你換一隻手插上吧?”

佳南近乎麻木的伸出另一隻手,針尖觸及皮膚時,帶著鋒銳的涼意。

許彥海在沙發上坐下,年過五十的他看起來依舊健壯,他的指尖夾了一支雪茄,卻沒點燃,看了枯槁蒼白的女兒一眼,又放下了。

“爸爸……對不起……”許佳南聲音嘶啞,低低的說,“我錯了……可我真的控製不住自己……”

這樣的回憶對她來說是極為痛苦的,她不得不翻了個身,將臉埋在厚實的枕頭中,無聲的讓眼淚肆虐。

“醫生說你體內有炎症,還不能做手術。”許彥海深深呼吸了一口,“你再休息幾天,做完手術之後,我送你出國。”

“爸爸……你知道了?”

許彥海眯了眯眼睛,不置可否的重重哼了一聲。

佳南無意識的撫著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用力抿了抿唇,整個人分明脆弱得一擊即碎,卻又倔強得可怕:“不,我要生下來。”

此刻躺在床上,仿佛能靜靜地感知到一個小小的生命在自己身體裏成長,那種由衷地骨肉相連的感覺……讓許佳南覺得詫異,之前她為什麼這樣衝動,竟要去和陳綏寧同歸於盡?

不——她不會這樣傻了,這個世界上,畢竟還有那個小小的胎兒是屬於自己的……

啪的一聲,茶幾上的水晶花瓶砸碎了。

許彥海站起來,震怒:“那個畜生的孽種,你要生下來?你是嫌我這次丟的臉還不夠大?”

“可這也是你的外孫啊……爸爸……”佳南閉了閉眼睛,“是我的孩子,我要生下來。”

良久,許彥海重新坐回了沙發上,他苦笑了一聲,慢慢說:“佳南,你想過沒有?這個孩子生出來,算什麼?陳綏寧已經結婚了,我了解他的脾氣個性,他不會認這個孩子的。你這樣……何苦呢?”

“就算他不認,那也是我的孩子。”

許彥海一言不發的看著自己的女兒。她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看上去還那麼小,怎麼……怎麼就偏偏弄成這幅局麵呢?

他重重的歎了口氣:“小囡,從小到大,爸爸很少管著你。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不強求你什麼。可現在,你把自己弄成這樣一幅模樣,還不肯聽爸爸的話麼?爸爸……真的是為了你好啊。”

“爸爸,他不會這麼對我的。”許佳南不敢再看著父親的臉,卻倔強的堅持。

“他不會這麼對你?”許彥海居高臨下的看著蜷縮成一團的女兒,似是憤怒,又似是不忍,“你自己看看這些。”

他扔下了一堆報紙雜誌,頭也不回的離開的了病房。

佳南有些艱難的坐起來,拿起最上邊的一份報紙,標題大的讓她覺得炫目:

“翡海驚現年度最豪華婚禮!”

“灰姑娘傳奇的複製!”

“平民女踏入豪門之路。”

而最後一本,也是製作最為精良的時尚雜誌,詳細的分解了這場婚禮的各個部分——婚車,婚紗,鑽戒,酒宴……甚至提到婚禮上的表演嘉賓,出場費用都高達七位數。

一場婚禮,能這樣吸引眼球,隻是因為新郎。

照片上的男人襯衣袖口卷到肘側,雙手插在黑色西褲口袋中,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半側著身子,側臉清雋,是他慣常的表情:漠然,慵懶,又或者是漫不經心——

陳綏寧,OME集團最新一任接班人……無論用什麼樣的華麗字眼去形容,都不為過。

許佳南無意識的伸出手指,似乎是想去觸摸他的眉骨,又或者極薄的唇。她恍惚間想起來,一個星期前,他還帶她去泡溫泉。這一池中隻有他們兩個人,她被熱氣熏得昏昏欲睡,而他悄悄的從後邊潛過來,攬住她的腰,熱氣噴在她的頸側,喃喃的說:“小囡,喜歡和我在一起麼?”

她點頭。

他的手已經不懷好意的慢慢向上,呼吸似乎更加灼熱了:“你想過結婚麼?”

“嗯……”她心跳微微漏了一拍,“什麼?”

他低頭,吻著她的背,輕笑:“沒什麼。”

她那時以為他要求婚,卻並不知道,他正在策劃著這場與別人的婚禮。許佳南忽然一陣心悸,她靠在枕頭上,有些痛苦的按壓住胸部,又自虐一般,去看新娘照片。

穿著實驗室工作服的女生有一種異常聰穎而清爽的氣質,因是素顏,自有一種幹淨的漂亮。與美貌相符,她的履曆同樣利落出眾:舒淩,國內頂尖實驗室“模式識別與智能係統”專業博士,絕不止是花瓶而已。

這樣一張照片,唯一和這本高端時尚雜誌搭邊的,大約便是她手上的那枚橢圓形切割戒指了吧——Cartier曾經用於珠寶展的一枚足有8克拉的橢圓形切割鑽戒,價值千萬。設計者以希臘語Αγ?πη命名,寓意為“鍾愛”。

這枚戒指……她曾經在Cartier的貴賓宴上見過的。那時她是他的女伴,看到的刹那,也不禁動心了。陳綏寧不經意的一側身,貼著她的耳朵說:“你喜歡的話……以後就買它當婚戒吧。”

而它如今戴在舒淩的手上,這樣合適。

她怔怔的看著那幅照片,並沒有察覺到護士悄悄的進來了。

“許小姐,再測下體溫吧。”

佳南有些機械的抬起手臂,卻嘩啦啦一聲,碰翻了那堆雜誌報紙。

護士插完針,又蹲下去理了理,準備放在床頭櫃上,許佳南忽然開口說:“最上麵那本,麻煩遞給我看看。”

護士瞄了一眼,有些不自然的控製住眼神,放在了她的身前。

“陳綏寧曆任女友調查”——最後一個名字熟悉的可怕。

“……婚禮在濱海山莊設宴,而濱海山莊隸屬OME元老許彥海的產業之一。而這場婚禮的背後,最尷尬的恐怕是他了。坊間一直傳言,陳綏寧上一任女友正是許彥海的獨生愛女,兩人曾毫不避諱的出現在OME辦公大樓中,也曾親密出遊,甚至一度談婚論嫁。濱海山莊的宴席,是否算是一種示威呢?期間的關係,引人揣測,不可謂不錯綜複雜。據悉,婚禮當日,許氏父女均未出席。當記者就此事詢問陳綏寧的發言人時,後者表示,此事純屬子虛烏有。”

許佳南用力的咳嗽起來,她想大笑,想用力的將這本雜誌扔到很遠的地方,遠到自己再也看不到,可渾身的力氣卻消失了,連抬抬手指都覺得異常艱難,下腹又是一陣劇痛,神智也漸漸模糊起來。

一旁的護士慌亂的表情,是她的意識陷入黑沉前見到的最後一幕……

一個月後。

翡海機場。

許佳南從車裏下來,這一天天氣很冷,她穿一件黑色亮麵羽絨服,背著一個寶藍色的雙肩包,巴掌大的臉上氣色依然不大好,腳步卻很快。沈容從後備箱中取出了她的行李,沉默的跟在她的身後。

“你回去吧。”她對他說,“不用等我了。”

“小姐……”

許佳南笑了笑,“我沒事的,爸爸都放心讓我一個人去旅行了。”

沈容並不是司機,他是許彥海最得力的助手,幾乎算得上是左膀右臂了。有時許彥海甚至半開玩笑,說他更像是自己的兒子。

他有些擔心的看了她數眼,才低聲囑咐說:“一個人在外麵,要注意安全。”

“嗯。”許佳南點了點頭,有些苦澀的笑了笑,“我又不是沒出過國……”

她不是第一次出國……可是以前的每一次,都會有他等著,這一次呢?許佳南笑了笑,明明心裏一抽一抽,痛得不可自抑,卻驚訝的發現自己已經哭不出來了。

是啊……她有些悵然的想,失去了腹中的孩子之後,大概連最後的眼淚都流得枯竭了。

“小囡!”

身後有人喊她的名字,佳南轉身看見父親高大的身影,逆光站著。她知道他早上有個極重要的會議,可還是趕來了。

佳南丟下了行李箱,一步步的走過去,直到站在父親麵前,才發現這一刻,許彥海似乎蒼老了許多。她的聲音頓時啞了下來,輕輕的喊了一聲“爸爸”。

許彥海一言不發的將女兒抱在懷裏,隔了很久,才說:“玩夠了就回來……爸爸永遠都在這裏。”

她用力的點頭,心中酸澀難言——自己真的不是一個好女兒,這麼大了,卻隻會讓父親難堪、難做,讓他操心。她努力的深呼吸,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爸爸,對不起。”

許彥海隻是笑了笑,替她理了理長發,滿目慈愛:“小囡,好好去玩。”

坐在寬敞明亮的VIP候機室,許佳南要了杯咖啡,熱氣暖暖的烘烤著下頜,她隨手從書架上拿了本雜誌,卻被封麵人物刺痛了眼睛,像是被燙了手,忙不迭的丟開。玻璃窗外飛機起起落落,她忽然慶幸自己可以逃離這個城市,至少此刻的狼狽,不會被人看見。

還有半個小時,許佳南低頭喝了口咖啡,忽然覺得一陣輕微的氣流旋過身側。下意識的抬起頭,不偏不倚撞進視線的那道修長身影,讓佳南腦海一片空白——就連一杯滾燙的咖啡倒在手上,都察覺不到任何痛楚。

是陳綏寧,和他的新婚妻子。

許佳南不敢回頭,也不敢去打招呼,婚禮那天開車去同歸於盡的勇氣,早已消失殆盡,第一反應,竟然是自欺欺人的轉過了身,隨手拿起扔在包上的一塊絲巾,一下一下地擦著早已泛紅的手背。此刻她就像隻被扒光了渾身硬刺的小獸,血淋淋的蹲在角落,隻是麻木的活著,呼吸,如此而已。

身後的動靜頗大,隨行而來的不止是陳綏寧和舒淩,似乎還有幾名記者。或許是因為他向來日理萬機,於是候機的那麼短短一段時間,也被塞進了幾個專訪。

佳南打開書包,拚命的去找耳機,可是談笑聲還是難以抗拒的傳入自己的耳中,這讓她絕望。曾經溫柔的叫她“小囡”那個男人,此刻正談起這次的蜜月旅行,語氣中滿是甜蜜。

“……OME集團的重工企業剛剛上市,陳先生似乎更看重的是陪著太太旅行?”

陳綏寧含笑看了妻子一眼,心情很好:“蜜月隻有一次。”

“會去哪裏呢?”

“這我就不方便說了。現在的記者們太厲害。我不希望有人破壞兩人世界。而且我太太她……很低調。”

他異常溫柔的伸出手,握住了舒淩的手,十指交扣。

“難道是因為太太‘低調’,你才要高調的迎娶嗎?”

“唔,這麼說吧,我從未接觸過她這樣的女人,聰明,溫和,淡然。你知道的,現在的女孩子,大多膚淺虛榮一點。”陳綏寧似乎有意頓了頓,目光有片刻移掠至候機室的角落,很快又接著說:“所以我想再不下手,將來一定會後悔。”

記者笑了:“雖然陳太太就在這裏,不過還是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一問。”

陳綏寧的表情很溫和,似是猜出了記者想要問什麼,隨意的說:“問吧,恰好太太在這裏,我就當是澄清。”

“聽說因為結婚的關係,陳先生現在和許先生有些不和?”

陳綏寧薄唇輕輕一抿,這讓他本就極為英俊的麵容顯出幾分銳利來,他似笑非笑的沉吟一會兒,緩緩的說:“那是媒體的捕風捉影。”

“那麼之前的緋聞也是捕風捉影?”記者小心的問。

“我的緋聞可不少。”陳綏寧半開玩笑,終於緩緩的轉頭,專注的望向候機室的一角。那個坐著的人影已經不見了,他星眸微動,牢牢盯住了那個已經走到門口的背影,不輕不重的開口說:“許小姐就在這裏,你們為什麼不親自問她?”

他話音未落,舒淩已經皺了皺眉,站起來說:“我累了。”

陳綏寧伴著她一道站起來,語氣溫柔:“時間也差不多了,到了飛機上再好好睡吧。”

他摟著她的肩膀,經過許佳南的身邊,雲淡風輕的向她頷首,似是打招呼,又似是道別:“嗨,這麼巧。”然後眼神就這樣自然而順滑的離開她,毫不眷戀。

許佳南怔怔的看著他們離開,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知道那些記者對待自己,絕不會如同對待他一樣客氣;他要那些傷疤赤裸裸的,再翻開一次。

其實痛到極致的時候,大約真正的,就麻木了。她努力的回憶起那張報紙上用過的詞。

是了,是“子虛烏有”。

說出這個詞的時候,她眼角的餘光能看到那道修長的身影,牽著身邊女人的手,溫柔得不可思議。而她甚至來不及告訴他,他們差一點就會有一個孩子,不論是男是女,她曾經那麼希望……她(他)能繼承父親那雙湛然的眼睛。

而此刻,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尊嚴,她也要努力說解釋一切都是子虛烏有。

“……不,當然沒有……對,我和陳先生不熟。”

“我不是他的女朋友……”

一遍遍的重複著這些意義相同的句子,直到工作人員趕來替佳南解圍,送她上飛機。

許佳南無力的蜷縮在寬敞的皮椅上,一旁空姐彎下腰,體貼問她還需要什麼服務。她隻覺得冷,於是又要了一床毛毯。

三萬英尺的高空讓人覺得平靜,佳南將自己裹得緊緊的,努力不去想臨行前的羞辱。她本以為會失眠,卻很快的、迷迷糊糊的睡著了。醒來餓得受不了,飛機餐也變得可以忍受。然後再睡,什麼夢都沒有。睡眠像是一個巨大的黑洞,讓自己陷下去,從前覺得這樣難熬的十多個小時,這一趟旅途,卻宛如一瞬。

飛機即將降落,空姐溫柔的喚醒她,佳南摘下眼罩,聽到斜後方有人笑了起來:“你可真能睡……”

此刻她還有些難以適應此刻的光線,回頭看了一眼,那是個年輕男人,穿著一件極休閑的棉布襯衫,眯起眼睛看著自己,又抬起手腕,指了指自己的手表說:“我算過了,百分之八十的時間你都在蒙頭睡覺!”

他做出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佳南卻沒有笑,隻是靜靜的轉過頭,拉開了遮光板。

“你去意大利幹什麼?”那個男人很不識相,繼續輕鬆的搭訕,大有她不答話,他便不罷休的架勢,“旅遊?探親?”

“旅遊。”她終於簡單的回答他,接著繃緊臉,“對不起,飛機降落的時候我不喜歡說話。”

“哦,這樣啊。”襯衫男悶悶的靠回自己的座位,不再說什麼了。

飛機急速的下降,耳膜中有奇異的鼓脹感,許佳南緊閉著眼睛,莫名的生出一種安全感來。她……終於到了一個,沒有他無處不在的痕跡,也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了。

許佳南第一次來到羅馬,這裏的冬季遠比翡海來得暖和,一件大衣,一條圍巾似乎足矣。

石板鋪成的小路,岩石砌成的建築,遠處教堂哥特式的尖頂高高聳立著,直刺雲霄。而行人們歡笑著彼此搭著肩膀,走向不遠處的廣場。

此刻正是羅馬人用午餐的時候。佳南隨便找了家咖啡店,看了看菜單,要了一份cima。最後菜端上來,其實就是牛肉卷,裏邊胡亂塞了一些蔬菜、雞蛋和幹奶酪之類的東西。她食欲並不見得如何的好,隻吃了幾口就放下了,慢慢啜飲一杯濃縮咖啡。她還是難以適應這裏的咖啡。卡布基諾倒還好,可是Espresso,小小一口下去,心髒就會不受控製的猛跳,像是被灌了一整瓶的興奮劑。

又這樣漫無目的地過了一整天,佳南最後招來侍應生買單,手剛探進包,她就愣在那裏,半天說不出話來。

包上被劃了很大的一道口子,手機,錢包,護照……什麼都不見了。她孤身一人,頓時傻了眼。

侍應生聳了聳肩,有些憐憫的說幾句意大利語。她呆呆的回望他,一臉茫然。

接下來該怎麼辦。是要去警局嗎?或者去大使館求助?

她忽然想起以前假期的時候去美國找陳綏寧,自己大大咧咧的,把化妝包護照手機一股腦兒的往他的背包裏一扔,什麼都不用再操心了。

如今他不要自己了,而她還是在原地踏步,依舊什麼都不會。

許佳南臉頰上忽然一涼,難以克製的,眼淚滾落下來。

“嗨,這麼巧嗎?”

熟悉的漢語,許佳南仿佛抓住了一個浮木,有些急迫的抬起頭,看見一個高個子的男人站在自己麵前,一臉探究:“你怎麼了?”

是飛機上的襯衫男。

她抹了抹眼淚,有些語無倫次:“錢包被偷了。”

襯衫男同情的看著她,十分大方的先替她將錢給了,然後和那個侍應生交談了幾句,一把拉起她說:“走吧。”

“去警局嗎?”

他沒說話,腳步卻很快,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

她茫然的跟著他,直到在一個垃圾桶前停下來。襯衫男掀開蓋子,挽起袖子,翻了翻,似乎一無所獲;他也不氣餒,直到將這條街上所有的垃圾桶翻遍,終於在最後一個裏撈出了一本護照,和幾張信用卡。

“你的?”他洋洋得意的翻開,“許佳南?”

“是我的!”佳南幾乎要跳起來,她感激的看著襯衫男,忽然發現,這個男人長得挺順眼的——讓人覺得很舒服,就像他的打扮,仿佛是一個邊打工邊旅遊的大學生。

“還你。”襯衫男大方的遞給她,順便伸出手去,“我叫柏林。”

“德國的柏林?”

“很好記的名字吧?”柏林笑了笑,“很高興認識你。”

“謝謝。”許佳南真心實意的說,“真的謝謝你。”

“聖經裏有句話說,‘祈求,就給你們;叩門,門就為你打開;尋找,就能找到’,我就是你的福音。”他說得嚴肅認真。

“可是你怎麼知道會在垃圾桶裏?”

“因為……羅馬的賊就是這樣。偷錢偷現金,不過護照信用卡他們用不了,何不還給被偷的人?扔附近的垃圾桶也是慣例了。”柏林咧嘴笑了笑,“我還認識一個朋友,那個賊很好心的把他的包裏自己用不著的證件全都寄還給他了。”

“真有趣。”她忍不住微微彎起了唇角。

“還有,背這麼闊氣的包,賊不偷你偷誰?”柏林扯了扯那個咧開大嘴大嘴的雙C包,“出門在外,不要露富,懂不?”

於是他們順理成章的一起結伴逛起了羅馬城,柏林似乎對這裏的一切都熟門熟路,他帶她去帕賽大街的帕斯酒吧。

他們到一個窗口位置坐下,此時夜幕降臨,城市正發生著某種改變……正逐漸變成狂歡的樂土,仿佛千年前的鬥獸場。唯一的區別,大約是現代文明的酒精、香水、奶酪掩蓋起了人獸搏鬥時的血腥和塵土。

侍應生有著妖嬈的褐色長發,眸子是灰色的,異常熱情的送上菜單,親熱的和他打招呼:“e stai!”

他笑著向許佳南解釋:“每次來羅馬都會來這裏吃飯,小牛肉很不錯。”

菜很快的上來了。鮮嫩嫩的小牛肉,佐著微醺的清酒,黃油融成了汁,澆在最上邊。種種香味錯綜在一起,鼻尖輕輕一嗅,就覺得美妙無比。第二道菜是蔬菜沙拉,羅馬洋薊和蘆筍的味道很清爽,又被特製的醬料一中和,無比的妥帖。許佳南吃了幾口,聽見柏林在問自己:“下一站去哪裏?”

許佳南頓了頓,有些茫然,她是真的不知道。

柏林早就放下了餐具,隻是撥了撥大杯的啤酒杯把兒,閑閑的往後一靠:“你去西西裏嗎?”

“如果不去西西裏,根本不能真正的認識意大利。因為西西裏是一切事物的線索。”他望著窗外,微笑著說,“這是歌德說過的一句話。”

“你一定是學文學的。”

“猜錯!這頓飯你請——你的卡還能刷吧?”柏林懶懶的說,“我是不折不扣的工科生。”

翌日,兩人一道出發去西西裏。

坐在出租車上,浮光掠影的看著這座城市,羅馬的清晨十分靜謐。此刻沒有喧囂,沒有人聲——確切的來說,除了冷清,什麼都沒有。因為攏著淡淡一層薄霧,像是一位尚在淺眠的美女。

車子沿著河流開過,嘎嘎的老鴉被驚起,柏林忽然說:“這是台伯河。”

這條河流寧靜和緩,在半明半暗的天氣中,仿佛是翡翠瀑流。台伯河或許沒有塞納河一樣聞名,可這條河流,在中世紀的時候,無疑曾經灌溉起輝煌的基督教文明,也蕩滌清掃了所有對教皇不利的異端信徒們,他們的屍體從上遊飄蕩下來,作為威懾,警示著還活著的人們。

他說完又抓了抓頭發,半是認真的對她說:“你有沒有覺得,免費得了我這樣優秀的導遊,你該知足的笑笑,而不該擺出這樣我欠你五百萬的表情?”

佳南啞然失笑:“好,我會努力。”

他半是認真的端詳她,讚許說:“你笑起來比較好看。”

飛機降落在上西西裏島。

車子在首府巴勒莫的道路上奔馳,一路晃過去的,有巴洛克風格紀念碑,晾滿男人女人衣服的貧民窟,巨大石塊壘堆而成的或華麗或樸素的教堂。建築物的空隙之間,有大片的叢林和植物。檸檬樹,棕櫚樹,不知名的野花鋪滿山丘。城市隨處可見的是廢棄的工廠和住房。若是在別處,難免讓人生出美景破裂的惋惜。可這裏是西西裏,頹喪倒塌的鍾樓,寞落獨立的教堂,這一切就變無比的自然起來。

柏林穿著棉布襯衣,帶淺色背帶的煙灰色便褲,隨意自然的套了件厚夾克。風從出租車的縫隙間落進來,把許佳南的長發被風吹得有些肆無忌憚的張揚。她轉頭看著窗外,於是有幾縷就落在他的臉上,微癢。

他忽然有些衝動,想要伸出手去,用指尖輕輕的纏繞上一束。

這個念頭像是一陣輕風,一掠而過,柏林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些:“看過《教父》沒有?”

她沉默,不知想起了什麼,微微低下頭,卻答非所問:“西西裏島上還會有黑手黨麼?”

“教父的第三集,發生在美國。”柏林不以為然,“早沒了。”

許佳南笑了笑,側頭看見大街小巷中的光影錯落,碎滿一地。她慢慢的說:“是這樣啊。”

盡管早就知道黑手黨組織在這個地方早已狡猾的銷聲匿跡,西西裏展示給世人的也是一派寧和的景象,可許佳南怎麼會忘記那些場景呢?

那是……他同她一起看的電影啊。

畫麵裏,男人們的臉頰繃得微緊。上一秒在熱烈的舞會中擁著女伴,身姿旋轉;下一秒彈夾裏已經填滿了彈藥,蓄勢待發。

畫麵外,他抱著她,一起坐在柔軟的沙發裏;她說馬龍白蘭度好帥,他卻將她的臉掰過來,很深的吻下去,然後微微離開她,帶著笑意說:“那我呢?”

佳南有些黯然的轉開眼神,她隻是頹然的發現……直到此刻,竟然還有著自己不想承認的……懷念。

車子一路往西,直到在一條大道邊停下。

柏林指著一家餐館:“你會喜歡這裏的甜食。”

西西裏的美食風格就像整座島的氣質一樣,混合著各種特質,卻又是獨特的,叫人難以忘懷。魚子醬十分鮮美,金槍魚和扇貝的拚盤口感也鮮滑,而最後的冰淇淋餡餅——從西西裏島另一端的埃特納山運來的雪,檸檬汁和咖啡,調製在一起,酥軟清涼,有一種甜潤如蜜汁的口感從舌尖滑開。

柏林看著她吃完滿滿的一份,嚴肅的說:“你確定你消化了麼?”

“呃?”

“因為我們要去一個奇特的地方。”

卡布奇諾女修道院。

外邊熱烈歡快的陽光,絲毫無法將溫暖滲透到這裏。這個女修道院聞名於世的,是它的墓穴。柏林走在她身前,對這裏的曆史似乎了如指掌,侃侃而談,還不忘回頭安慰她:“其實不可怕。”

兩側全是木乃伊,有男有女。穿著生前各式各樣的衣物,綢緞有些碎裂,禮帽也斜斜垂掛著,他們靠著牆壁,擺出姿態各異的動作。有些滑稽,也有些恐怖。

他的聲音順著長長的走廊往後邊傳來,像是有回音似的:“走在這裏,會覺得其實生和死的界限,基本就是這麼一點兒。我們在看他們,誰知到他們是不是在看我們呢?”

許佳南忽然在一個小小的透明棺木前停下,低頭,若有所思的看著裏邊那個才兩歲的幼童。

孩子小小的身體蜷縮起來,依然是最安全的姿勢,一隻手枕在頭下,仿佛沉浸在美麗的夢境中。大多數的時間裏,他都在沉睡,大概偶爾會被遊人的腳步聲打擾。或許他的靈魂已經漂浮在半空之中,依舊帶著純真的幸福俯瞰這個世界。

她的孩子呢……甚至還沒有來得及看這世界一眼,就已經化成一灘血肉了。

她忽然難以抑製的顫抖起來,加快了腳步,頭也不回的衝出了長長的甬道。

全身都沐浴在西西裏下午的陽光之下,許佳南才慢慢克製住了顫抖,她想起柏林的話,“生和死的界限,基本就是這麼一點兒……”

是啊,她品嚐過了,生和死的界限,以及陳綏寧給她的,生不如死。

“喂,你沒事吧?”

“你殺過人嗎?”許佳南有些突兀的說,她拿手遮了遮刺眼的陽光,臉頰上是一層不正常的紅暈。

“呃,難道你殺過?還是說我一直在和一個殺人凶手結伴同遊?”柏林有些不相信的眨了眨眼睛。

佳南嘴角的微笑加深了,她學著他的樣子,將雙手插在口袋裏:“我隨便問問。”

柏林漸漸收斂起唇邊的笑,隻是探究的看她幾眼,最後移開目光,伸了伸懶腰,答非所問說:“真想就這麼一直度假……”

“你要走了麼?”佳南側頭看著他,心中莫名的產生一絲依戀。

柏林卻不答:“你呢?”

“我不急著回去。想去北歐看看。”許佳南有些悵然。

“去看看極光吧!”柏林並不因為即將到來的離別而難過,興致勃勃地說的說,“至於我們,回國還是能見麵的吧?”

“當然!”她笑眯眯的說。

生命中有很多這樣的旅人,他們出現了一瞬,繼而離去,然後會有新的人出現,沒什麼好難過的。

許佳南獨自踏上行程的時候,她這樣勉勵自己。

她並沒有刻意的去計算自己旅行的時間,可當自己風塵仆仆的趕到荷蘭時,已經不像是初來的時候了。那時候她蒼白、脆弱,而現在,膚色比之前黑了許多,看起來卻健康了。她可以熟練的用不太純熟的英語在小鎮上的集市買香檳玫瑰,也能麵不改色的吃下原本極討厭的法國羊奶酪。

而這一切,她很感激在意大利認識的那位新朋友。

佳南從荷蘭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出來,接到了國內的電話,算算時間,那邊是深夜,這讓她覺得有一絲不安。

打來的是沈容,他的語氣倒是很冷靜,先問了問她在哪裏,接著說:“小姐,先生他住院了。如果可以,你還是早些回來吧。”

許佳南隻覺得自己的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

她太了解自己的父親,家裏是有保健醫生的,他這麼好強,如果不是因為實在撐不下去,絕對不會放下工作住院。更何況這個電話是沈容親自打來的。

她有些語無倫次的問是什麼病,嚴不嚴重,沈容隻說是輕微的中風,她也不必太過擔心。

“我馬上就去訂機票回來。”

機票是在酒店幫訂的,是明天一早的航班,佳南這一晚睡得很不安,翻來覆去的一直失眠。翌日起來,天氣忽然變得糟糕,連太陽都不再露麵,她坐出租車直奔阿姆斯特丹機場,這個港口城市灰沉沉的,像是有一場風暴即將襲來。

趕到機場,才發現候機廳擠滿了人。

電子屏幕上滾動著航線消息,因為冰島火山的爆發,數條航線暫時關閉。

佳南心裏咯噔了一聲,擠進問訊處,疲倦的工作人員正一遍遍的重複著“抱歉”,她又從人群中出來,看到機場的一角,工作人員正在大批大批的運進行軍床,她甚至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坐下的位置,於是隻能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打開了電腦。

就連國內的門戶網站,也都不遺餘力的報道著這條新聞:歐洲空中交通癱瘓,遊客被困在機場,而航線恢複遙遙無期。

大使館的電話永遠是占線,網上的消息雜亂無章,有人說三天之內航班開始恢複,也有人說起碼半個月,許佳南焦躁的站起來,想去衛生間洗臉清醒了一下,眼光卻忽然掠到了一條小小的滾動新聞上。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還是控製不住的點開了。

他也在歐洲麼?

許佳南怔了怔,記憶有片刻的混亂,是蜜月?

“OME首席執行官陳綏寧先生於前日抵達歐洲,將與數家科技公司簽訂技術轉讓協議……也有消息稱,陳先生對於購買剛剛掛牌的某歐洲老牌勁旅十分感興趣……”

那種陌生而遙遠的依賴感倏然間又泛了上來,盡管這讓她沮喪,也讓她覺得羞恥,可是此刻,她無比的想念很久之前……那個叫自己覺得無所不能的男人。

“不行,我得做些什麼……”仿佛是為了打退剛才那一瞬間的軟弱,佳南拖著行李急急奔出機場。或許她能趁著火山灰還沒到達南歐之前趕過去,再輾轉回國。

到了車站才發現,並不止她一個人這樣想。

到處都是人頭攢動,這幅場景,倒有些像是國內的春運。佳南絕望的排在隊末,直到有個好心的遊客告訴她,此刻往南走,各國的機場也大多關閉了,還不如在這邊機場等著。

她重新趕回機場,精疲力竭的就在門口的地方坐著,沈容又打了電話來,問她上了飛機沒有,佳南勉強笑著說:“還在等飛機,火山灰散開就可以起飛了。”

工作人員發來的水和麵包幾乎難以下咽,佳南想到父親的病,就急得坐立不安。時間分分秒秒的逝去,機場的人越來越多,絕望和失落一層層的湧現……她很清楚地明白,此刻即便天氣忽然好轉,自己也未必能立刻登機。

如果是在從前……從前……佳南忽然下定了決心,點開一個郵箱,輸入用戶名和密碼。然後,意想不到的,頁麵轉跳成功。

有數秒的時間,佳南覺得暈眩,旋即,她告訴自己不要再去細想了——或許是他忘了更改密碼,又或許他完全不在乎。

而她,同樣的,也要堅強!

殘存的理智與驕傲讓她迅速的關掉了頁麵,她深呼吸,又一次去撥大使館的電話,一遍遍的告訴自己,許佳南,你必須做到。

就在阿姆斯特丹港口附近,太陽隱在雲層之後,逐漸的落進海的盡頭,撩人的煙霧亦漸漸的轉為深沉的煙灰色。陳綏寧站在落地窗的後麵,眯起眼睛看著這一切。

剛剛簽完合同回來,他似乎隻休息了片刻,助手的電話就打進來了。

“陳先生,有人進去了您行程的郵箱。”

這個世界上,知道這個密碼的人,隻有兩個人。

“嗯。”他將水杯放下,眸色有些陰沉。

“要更改密碼麼?”

“不,暫時不用。”修長的手指將領帶鬆開,他的唇角露出一絲近乎冷酷的笑意。

“好的。”助手並沒有多問,匆匆記下來,又問,“和您確認一下,明天的行程是去芬蘭……”

“哦,這個推遲到……”陳綏寧思索了一下,慢慢的說,“先推後吧,我還要在這裏呆上兩天。”

放下電話,陳綏寧回到書房,打開電腦,漫不經心的瀏覽著郵件。隔了片刻,他饒有興趣的打開了郵箱,十分耐心的敲下一行地址,然後發送。

闔上電腦,陳綏寧唇邊的笑帶著淡淡的薄涼:“我很期待在這裏見到你……許佳南。”

淩晨,國內一個“病情加重”的電話終於讓許佳南徹底失去了理智。她被困在這個該死的機場,哪怕扯光了每一根頭發,還是回不去。如果此刻……爸爸出了什麼事,她簡直不敢想象自己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

落水的人總是會毫無意識的去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哪怕它毫無用處。許佳南紅著眼睛,手指顫抖著一個個輸入密碼,又一次打開了郵箱,查看到最上邊一條郵件,那個地址……離自己並不遠。

是老天在幫自己……還是在作弄自己呢?

他可能帶著新婚妻子在享受甜蜜,並且欣賞因為火山灰所帶來的,平時難見的美景。而自己卻要鼓足勇氣、用光所有的尊嚴去求他幫忙……

他能幫上忙麼?或者……假如他可以,他願不願意幫忙?

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深思了,筆跡潦草的抄下了那條地址,然後拖著行李,艱難的在人群中穿梭,直到出了機場。

深厚的雲層遮住了天明前的光亮,他住的地方並不算好找,許佳南最終趕到的時候,哪怕是火山灰都無法遮住天明時分的光亮了。

在機場擠了整整一天一夜,她連吃東西的胃口都沒有,從出租車上下來,腳步都有些虛浮。佳南微微仰頭,唇上沾到了一絲濕潤的涼意。她裹緊了風衣,低著頭,一步步的走到緊閉著的黑色鐵門邊,摁響了可視門鈴。

很快有人回應她,彬彬有禮的:“請問您找誰?”

許佳南簡單說了自己的身份與來意,對方頓了頓,依然極有禮貌的說:“陳先生在休息,抱歉,他休息的時候是不允許有人打擾的。或者您下午再過來吧。”

此刻的許佳南很難分辨出自己的心情。或許是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真的在這裏;又或許……還是很深很深的屈辱。

她提醒自己,她來求他幫忙……她可以等。自尊和驕傲……和父親比起來,算不上什麼。

“那我就等一等吧。”她低低的說。

而對方甚至沒有提到讓她進去,便中斷了通訊。

“陳先生,外麵在下雨。”

管家這樣提醒的時候,陳綏寧懶懶的抬起眉眼,看了看窗外的天氣,“嗯”了一聲。

“新聞中說,火山灰和雨水溶在一起,對健康很有害處。”

他抬頭,不輕不重的掃了一眼滿頭花白、卻將頭發梳理得幹幹淨淨的管家。

“我是說……外麵的那位,好像並沒有帶傘。”

陳綏寧放下了手中的報紙,慢慢走到窗邊,從二樓的這處視角望出去,黑色的大門邊,倚著一道單薄的身影。她沒帶傘,便隻能貼著牆壁,或許是因為冷,雙手緊緊的攏在胸前。

“她等了多久了?”

“三個半小時了。”

室內的溫度十分適宜,他的淺色襯衣外隻穿了一件黑色菱形背心,於是又淡淡看了眼窗外,那道單薄的人影靠著牆,正慢慢的往下滑。

陳綏寧依舊麵無表情的看著,身旁的管家冷靜的說:“先生,她似乎撐不住了。”

“讓她進來吧。”他蹙了蹙眉,轉身離開。

許佳南被扶進客廳的時候,盡管虛弱,神智卻很清醒。她還認得林管家——陳綏寧無論去哪裏,都會將他帶在身邊——驀然見到熟人,讓她覺得鬆了一口氣。

客廳裏鋪著柔軟潔白的地毯,而她還沾著泥漿的鞋子踩上去,便落下一串串醜陋的痕跡。佳南頭一次覺得局促起來,低聲問:“他起來了麼?”

管家彬彬有禮的說:“許小姐先坐一下,陳先生正在和夫人通電話,很快就下來。”

這麼說舒淩不在這裏……也好,不用這麼尷尬了。許佳南點了點頭,在沙發上坐下來,目光隻盯著腳邊巴掌般的一塊地方上。

不知坐了多久,腳步聲由近及遠,她的手指痙攣般的握緊了濕噠噠的風衣衣角,鼓起勇氣抬起了頭。

陳綏寧就站在離自己一臂遠的地方,雙臂攏在胸前,居高臨下的望著自己,淡淡的問:“許小姐怎麼會來這裏?”

她深呼吸,努力的將自己想象成一具隻會說話、沒有感情、不會思考的木偶,然後用微顫的聲音艱難地說:“請你幫我……我想盡快回國。”

陳綏寧挑眉,看著她血色盡失的臉,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果然還是不問世事的大小姐。你不會還是沒看新聞吧?”

“我知道。”佳南仰頭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裏露出一絲祈求,“所以……才請你幫我。”

“怎麼?這麼急著回國,是死了人?”他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出這樣刻毒的話,難得薄唇邊還帶著一絲笑意。

佳南閉了閉眼睛,有些麻木的說:“不,是我爸爸病了。”

陳綏寧一雙黑眸深處,滑過一絲叫人捉摸不透的亮意,卻隻是淡淡的說:“是不是出租車司機騙了你,說這裏是大使館?”

“我是來求你的,幫幫我。”佳南站起來,直直的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求求你……”

她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就像很久很久之前,他們剛剛認識,她就是這樣拉住他的。

他毫無反應的看著她,仿佛置身事外。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突然這樣對我……如果我做錯了什麼,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語無倫次的說,隻覺得自己卑賤得可憐,“可是你幫我這一次,好不好?你討厭我,恨我的話,我發誓……回國以後,我絕對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了。”

陳綏寧忽然伸手,生硬用力的掰起了她的下頜,冷淡的說:“許佳南,跟著我的女人多得是,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幫你?”

觸到她肌膚的刹那,異常滾燙的體溫讓他的動作頓了頓,隨即他似是有些嫌惡的甩開,譏諷說:“你多久沒有洗澡了?”

許佳南踉蹌著後退一步,恰好管家拿了電話進來,目不斜視的遞給陳綏寧:“夫人的電話。”

他再也不看她一眼,徑直走到窗邊,語氣輕柔:“是我,什麼事?”

這個電話不知說了有多久,許佳南的一顆心漸漸的沉下去,她悄無聲息繞過茶幾,一步步的走向門口,一開始到這裏來就是個錯誤——早知如此,還不如一直在機場等著。

走到門口的時候,陳綏寧恰好掛上電話,他眉梢輕輕一挑,一手插進口袋,幾步就走至她的身後,用很慢的語速說:“這樣就走了麼?要我幫你,也不是不行。”

許佳南停下腳步。

“你知道女人取悅男人的方法的。”他勾了勾唇角,眼神深處卻是冷的。

“你結婚了。”她怔了許久才開口。

“可是寶貝……有時候我也會想起你。”他的眼神輕挑,赤裸裸的情欲,無關情感。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佳南從牙縫逼出了這個字:“好。”

陳綏寧微微笑著,對一旁的管家說的,“帶她去客房。”

花灑下熱水的衝擊力隻讓許佳南覺得站立不穩,肌膚被燙得有些灼熱,她卻並沒有再去調試溫度,匆匆的將身體、頭發洗淨,又拿浴巾擦了擦身子,這才換上了一套嶄新的睡衣。

絲綢的質感這樣膩滑,佳南推開浴室的門,默然注視著那張大而軟的床,慢慢的走過去。

坐著,還是躺著?

她有些艱難的思考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躺了下去。

屋子這樣寂靜,她不知道陳綏寧什麼時候會進來,而縮進被褥的深處讓她覺得有安全感。可她還是覺得冷,哪怕裹了一層又一層的被子,她依舊開始發抖,並且呼吸滾燙。

每一寸肌膚都像是被針刺過般的疼痛,她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隻覺得一隻冰涼的手不輕不重的按在了自己的額上。她渾身一激靈,想到那個屈辱的“取悅”,努力的要睜開眼睛。

可是她真的太累太累了……佳南隻覺得自己的眼皮有千斤重,再也睜不開,就這樣吧,她喃喃的告訴自己,會不會醒來的時候……這一切,都變了呢?

此刻俯身下來的那個男人,專注的看著佳南蒼白消瘦的臉,他的手探在她的額上,微微一動,仿佛是要順延著柔美的線條往下,觸到那瓣花朵般的唇。可他很快的控製住自己,將手收了回來。

即便是在光線昏暗的臥室內,這個男人依然有著簡潔明晰的線條,他站直了身子,沒有泄露絲毫的情緒,離開了房間。

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依然是在這個房間。床頭櫃上放著一大杯開水,一盒藥,以及一支體溫計。佳南卻手忙腳亂的爬起來,然後去找自己的手機。

有數個未接來電,她回撥過去,是沈容接的。

“……醫生說先生的狀況還不穩定,手術也不能進行……是,還是不大好……”

佳南掛斷電話,胃裏焦灼的感覺沒有絲毫緩解。

林管家恰好敲門進來,禮貌的問:“許小姐,吃藥了麼?”

她低著頭坐在床邊,長發糾結成一團一團的,形容狼狽之至,卻答非所問:“陳先生呢?”

“陳先生在屋外。”林管家彬彬有禮的說,“你可以將藥吃了,然後出去找他。”

這個屋子的後麵是緩緩凸起的山丘,山丘上還留下的一些建築物。此刻雨早就止了,日落前的光線灑在殘存的羅馬柱上,一根根的直立仿佛衛兵,將漫長的光影幾乎拖到了遠處。火山灰帶來的厚厚雲層,像是鉛塊一樣壓下來,陳綏寧站在這至高點上,俯瞰這孔雀石般的湖景,忽然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還有一陣淡淡的、類似橘樹的清香。

他並不回頭,隻是專注在眼前的景致上,直到有一具柔軟的身體,悄悄的上前,環住了自己的腰。

那個擁抱帶著刻意的討好,和不自知的顫抖。

他並不推開她,隻是短促的笑了一聲:“小囡,想把我從這裏推下去麼?”

佳南搖頭,她不敢說話,怕一說話,勇氣便如指間的沙,全部溜走了……也怕無處不在的羞恥感,重新的將自己充盈起來。

“那麼你不必這麼做了。”他平靜的說,“我現在並不想要你。”

深灰,海藍,重疊交錯在視線中,像是走到了世界的盡頭。佳南後退一步,呆呆的望著他,仿佛手中僅有的一張牌被抽走了,措手不及。

他依舊毫無表情的看著她,淡淡的說:“你一定在想,我為什麼這樣對你。”

她點頭,又搖頭,神情慌亂而迷惘。

而陳綏寧帶著一絲憐憫,卻又混雜著厭惡,神情複雜的看著她,最後隻是笑了笑:“像你這樣傻也不錯。”

佳南看著他,有那麼一瞬間,覺得他似乎變了……有些像很久以前的陳綏寧,總是用這樣無奈而寵溺的語氣對自己說話。

“你爸爸暫時沒事。”他走過她身邊說,“歐洲所有機場都關閉了,但是隻要有第一架飛機回國,我會送你上去。”

她低低的說:“謝謝。”

“不,不要謝我。”陳綏寧懶懶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你父親沒事,我也鬆了口氣。”

佳南一句話都不敢說,默默跟著他回到屋內。

林管家已經將一切收拾整齊,又將風衣遞給他:“車子已經等在外麵了。”

他點了點頭,走至門口,又想起了什麼,回頭看見佳南呆呆的站著,嘴角輕輕動了動:“傻站著幹什麼?”

“去哪裏?”

他眸色一沉:“你不需要知道這麼多。”

佳南咬緊了唇,林管家低聲說:“許小姐,你的行李也都已經收拾好了。”

她匆忙點了點頭,跟著已經不耐煩走出門外的陳綏寧,坐進了車子的後座。她小心的擠在角落,目光落在窗外,有行人正舉著相機,試圖拍下火山灰雲層過境這樣難得景象。她輕輕咳嗽一聲,忽然覺得那些人笑容,讓人羨慕。

“你是很冷麼?”

陳綏寧的聲音冷冷傳來,驚得她一下子坐直了,搖頭說:“不冷。”

他唔了一聲,抬起眉眼,露出一絲諷意:“我不會吃了你。”

佳南勉強自己笑了笑,側頭看他一眼。而他已經收斂起表情,專心致誌的看著手中的文件。這個時候,她才悄悄放鬆起來,車窗外鄉間景致飛馳而過,她小心翼翼的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氣,然後拿指甲尖,劃下一道道含義莫名的痕跡。

隻是無聊的打發時間的方式而已,她卻樂此不疲。直到天色徹底的暗下來,車子鑽入了隧道,兩排照明燈如同細細長長的火龍,在隧道壁上蜿蜒,她剛剛擦淨玻璃,一抬頭,卻看見倒影——年輕男人那雙深邃的眸子正看著自己,若有所思。

她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回頭,陳綏寧卻靠在座椅上,正閉目養神。他襯衣的領口解開著,表情並不緊繃,也不鋒銳,側臉溫和英俊。

佳南自嘲般笑了笑,一定是自己眼花了,事到如今,她明白的——這個男人不會再花費時間,好好的看她一眼了。

車子開得很平穩,也不知還有多久才到,佳南朦朧間閉上眼睛,縮起身子開始睡覺。

那股淡淡柑橘香靠近的時候,陳綏寧的身子僵直了一下。他忍不住側頭,望向身邊的女孩。大約是剛才那樣自娛自樂玩累了,終於還是困倦的睡著了。她的臉頰帶著一抹清淺的紅潤,嘴角微微翹起來,像是隨時會流下口水的樣子,十分可愛。

他卻毫不躊躇的,略帶強硬地抿起唇角,毫不心軟的伸出手推醒了她。

佳南從半夢半醒中睜開眼睛,看清楚自己的處境,連忙向旁邊挪了挪,低聲說:“對不起。”

他隨手扔了自己的風衣給她,並不抬頭:“你最好現在不要發燒。”

她接過來,一言不發的披上,完全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他不會因為自己的身體原因停下的,到頭來,苦頭還是自己吃。

所幸這一路過去,倒真的沒有再發燒了。車子停下來,她跟著他下車,甚至沒有問這裏是哪兒,隻看到這是幢鄉間別墅,亮著燈光,而周遭靜悄悄的,一片暗色。

此時已是深夜。

盡管坐了大半天的車子,陳綏寧站在客廳,與助手說話時,依然毫無倦意。他能看到佳南被領上了二樓的客房,她的腳步有些踉蹌,似乎是沒有睡好,又或許是感冒加重了。他淡淡轉過頭,雙手依然插在口袋裏,助手還在一項項的轉述:“……都已經到齊了,明天可以準時開始。”

“舒工沒來,她說是身體原因……”

說到這裏,助手小心的看了看陳綏寧的臉色。

“嗯,我知道。”陳綏寧皺了皺眉,“那麼明天準時開始吧。”

“先生,許小姐安排在了客房。”管家悄無聲息的進來。

“知道了。”他連頭都不抬,仿佛這件事無關緊要,直到管家出去之後,他才站起來,緩緩走向二樓。

而佳南在客房裏,喝了一大杯水後,沉沉的睡了下去。

原本她是會擇床的,換個地方,不折騰上三五天,決不能好好睡。可是這段時間的心力交瘁、舟車勞頓,似乎治好了她很多嬌貴病。她將身體蜷得小小的,側麵向著窗戶方向,很小的時候,佳南曾經聽爸爸說,用這樣的姿勢睡著,美夢就會從星星裏飛過來。現在當然知道是假的,卻也養成了習慣。

美夢……夢裏似乎有人探了探自己的額頭,佳南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似乎有一道修長的人影就站在自己身邊。她沒有翻身,一動都不敢動……而那道身影並未即刻離開,反倒俯下身,慢慢將自己抱在懷裏,溫暖而美好。

翌日早上醒來的時候,她有些啼笑皆非的發現,所謂的懷抱,不過是自己的雙臂,把自己摟得很緊。

她起身拉開窗簾,屋外卻是一大片森林,因為是陰天,綠色便陳黯些。她洗漱完,又換了衣服,走到樓下,發現隻有管家一個人,正一絲不苟的檢查著餐廳是否潔淨。

“許小姐,早上好。”林管家站直身子,微笑著說,“看新聞了麼?”

佳南搖搖頭。

“大部分機場還是沒有開放,但是你放心,已經在聯係了,會讓您第一時間回國的。”

佳南感激的看著他,雖然大多數時間,這位老人像是機器人一樣,可是在陳綏寧身邊……似乎隻有他,才會對自己微笑。

“早餐。吃完了你可以去森林裏散散步,不要走得太遠。”

“他呢……我是說陳先生。”佳南接過果汁,遲疑著問。

“這幾天有集團會議,先生很早就出門了。”

佳南用完早餐,又看了看新聞,才打算出門。

這個小小的山穀中建著數幢小屋,彼此間隔說不上近,遙遙相望。薄薄一層霧靄中,磚紅屋頂,白色牆壁,映著大片大片的叢林,像是童話一樣。鄉間的小徑兩側胡亂生長著的灌木們,像是小矮人亂糟糟的胡子。佳南停下腳步,伸手去摘一串紅色的豆子。

“嗨,那個看著好玩,可是有毒哦。”

很熟悉的聲音。

她愕然回頭,襯衫男站在離她不遠的地煞有介事地說的說。

“柏林?”佳南先是驚詫,然後是驚喜,“你怎麼會在這裏?”

“被巫婆帶進來的。”他一本正經,“你呢?”

“我……”她看到襯衫男今天沒有像以往那樣隨意休閑的打扮,筆挺的西服,甚至一絲不苟的配著同色係的領帶,而他的身側,跟著兩名助手模樣的人,她忽然就明白了。

“你是OME的高級工程師?”至少她知道陳綏寧來這裏開會的目的。

柏林抓抓頭發,這個動作讓他整個人的打扮看起來有些滑稽,他沉吟了一會兒,還沒開口,聽到另一條小徑上有人淡淡的說:“怎麼,你們認識麼?”

陳綏寧走在人群的最前邊,饒有興趣的看著眼前這一幕。

“我們是驢友。”柏林愉快的說,甚至拍了拍佳南的肩膀。

陳綏寧又望向佳南,她今天穿著厚厚毛衣,長裙,一雙滾圓的雪地靴,長發隨意的綁了綁——有些不倫不類的打扮,看起來卻異樣的清新。

他將目光移開,帶著微笑走上半步,慢慢的說:“應該介紹你們彼此認識一下。許佳南,許彥海許叔叔的千金。柏林,我剛剛為OME研發部找到的CTO。”他意味深長地說的說:“或許將來,你們會在工作上碰麵。”

“咦,佳南,你也在OME工作?”柏林有些好奇的問。

“暫時沒有。”佳南低著頭說,心裏很清楚……假如父親身體真的問題,她隻怕不能再逃避了。

“時間馬上要到了。”助理提醒柏林,而柏林在走過佳南身邊時,小親昵地說的說:“中午我來找你。”

她下意識的後退一步,目光卻掠到不遠處,陳綏寧正在和身邊的人說話,微微側著頭,唇角沒有一絲笑容……而她並不確定,他看到了這一幕沒有。

中午的時候,柏林還真的跑來了。

他早就脫了西服外套,袖子高高的挽起來,招呼她說:“快來,快來!”

門口擺放著兩輛腳踏車,他殷勤的邀請:“我隻有兩個小時的時間。”

佳南實在不好意思拒絕:“去哪裏?”

“穿出這片森林,有個很漂亮的湖。”柏林習慣性的將自己的頭發抓亂,“很像瓦爾登湖。”

天氣很好,盡管是冬天,太陽卻將每一寸露出的肌膚都曬得暖呼呼的。

“你為什麼來這裏?”柏林與她並排騎著,隨意的問。

“家裏出了點事,我急著回國。又碰上火山灰爆發,隻能先跟著陳先生,看他有沒有辦法送我回去。”

“哦,家裏沒事吧?”

“暫時沒事。”佳南並不想提起父親的病情。

兩個人聊聊說說,路上也不覺得累。原本預計的兩個小時一來一去足夠了。路程過半,隱約能瞧見遠處泠泠的一片湖水,嘎啦一聲,佳南的腳踏車,徹底踩不動了。

兩人麵麵相覷,柏林蹲下去,搗鼓了半天,大怒:“德國人不是以機械精密著稱的麼?”

佳南小聲提醒他:“你得看看……這是不是中國製造。”

搗鼓半天,他終於垂頭喪氣的放棄了,認命的說:“算了,回去吧,不然下午的會我就遲到了。”

幸好他的車子能載人……雖然需要坐在前麵。

佳南身子夠瘦小,柏林雙手握著車把,還能綽綽有餘的落下一大片空擋。

“嘿,你可以坐得舒服一些。”他招呼她,“你這麼僵著身子,不難受麼?”

佳南“嗯”了一聲,依然有些不自然的趴在車子前麵。

已經看得到住處了,柏林將車子騎得飛快,一邊說:“別動別動,馬上到了。”

恰好下一個高坡,速度快得像是風一樣,佳南勾起了雙腳,嚇得尖叫起來。騎車的那個人卻爽朗的大笑,有種惡作劇得逞的得意。

最終車子停下來,佳南一臉狼狽的跳了下來,哭笑不得。

小院的門打開了,林管家難得有些責怪的看了佳南一眼,又對柏林說:“柏先生,您下午的會很快要開始了。”

柏林哦了一聲,看了看時間,跨上腳踏車,飛快的去了。

“許小姐,下次要出門的時候,先和我說一聲你去哪裏。”林管家又恢複了一本正經的表情,“不然……”他似乎躊躇了一下,又看了看佳南髒兮兮的、已經被撕裂的裙擺,“您還是先去換一身衣服吧。”

佳南收斂起了表情,點了點頭。

她轉身要上樓,卻看見原木樓梯的中央,拐彎的地方,陳綏寧靜靜的站著。

他的影子那樣修長,一直拖到了最下麵的一個台階,英俊的臉上,真正的麵無表情。

佳南心裏咯噔一下,她知道……他真正不悅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整個人像是從油畫上拓下來的,不會讓任何人發現情緒,沒有一絲空隙——這個時候,也是他最可怕的時候。

可她知道自己和柏林在一起激怒了他。

陳綏寧一步步的走下來。她想要後退,想要奪門而出,可又不敢,呆呆的站在原地,直到他的氣息驀然逼近。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鐵箍,拖著她便往二樓走去。

佳南另一隻手條件反射般抓住了樓梯的扶手。

“放開。”他異常輕柔的說。

時光無限的漫長,她一根一根手指的放開,然後麻木的被拖著往二樓走去。

臥室的門被砰的甩上了,她被他狠狠的扔在床上。盡管床是鬆軟的,可他的力道那麼大,佳南幾乎有渾身骨頭都被摔碎的感覺。

陳綏寧微微仰頭,鬆開自己的領帶,他薄削的唇邊帶著一絲笑意,慢慢的走過去:“玩得開心麼?”

佳南拚命搖頭,雙腿往後縮,緊緊靠著床頭。

他輕而易舉的抓住她的腳踝,將她拖了過來,皺眉看著那條髒兮兮的長裙,似是意有所指地說:“我說過,我討厭髒女人。”

他抓住長裙的裂開處,刺啦一聲,將布料撕開了,露出底下一雙白皙修長的腿。佳南依舊在拚命的往後縮,雙手抱在膝蓋的地方,因為害怕和恥辱,身子難以克製的微微顫抖著。

陳綏寧從容的將襯衣的扣子解開了,居高臨下的站著,仿佛在看著陷入重圍的獵物,慢條斯理的說:“許佳南,現在我想要你了。你知道該怎麼做?”

許佳南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麵,她拚命搖頭,想要躲避眼前這個男人——她不是沒有想過這樣一幅場麵——可這一切真的發生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真的承受不起。下半身傳來淡淡的涼意,那種赤裸感讓她羞愧得想要死去。她知道自己做不到用這樣的方式去取悅這個男人。

陳綏寧慢慢的靠過來,他並沒有著急的逼迫她,隻是雙手撐在她的身側,一雙黝黑的眸子盯著她的每一個表情:“怎麼,我記得哪怕是你的第一次,也沒有這麼害羞吧?”

他冰涼的手指從她衣服的下擺中探進去,撫在平坦而溫熱的小腹上,淡淡的說:“你自己脫,還是我幫你?”

佳南深呼吸了一口,滿臉淚光間,她顫聲說:“我自己來。”

陳綏寧慢條斯理的脫著襯衣。

佳南坐起來,顫抖著抓住自己的毛衣衣角,然後飛快的跳下床,往門口奔去。她拚命的去轉動門把,卻絕望的發現,門是反鎖起來的。她終於變得歇斯底裏,拚命的去拍門:“開門!”

陳綏寧好整以暇的從床上坐起來,輕笑:“你可以試試窗戶。”

佳南已經紅了眼睛,回身衝向了透明的窗戶。

從陳綏寧的角度看過去,她身上隻穿著一件寬大的毛衣,底下是修長的腿,踮著腳尖的緣故,看起來分外的纖長。一團小小的火苗忽然間竄了上來,他站起來,在她靠近窗台之前,攔腰抱起了她,又一次將她扔在床上。

這一次陳綏寧並沒有再和她說些什麼,徑直將她的手拉到頭頂,毛衣從腰間往上掀起來,恰好當做繩子,纏住了她的手。

深海藍的床單上,年輕的女孩有著近乎雪緞般的肌膚,纖軟的腰肢,胸口劇烈的起伏,他半壓在她的身上,微微俯身,去親吻她的身體。她近乎絕望的想……大概沒有什麼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了。

許佳南忽然平靜下來,她張開眼睛,有些茫然的望向往外,綠意在風中輕微的晃動著,她不能反抗……隻能一遍遍告訴自己,這具身體不是自己的……

手機鈴聲突兀的響起來,陳綏寧的動作頓了頓,蹙了蹙眉,過了片刻,翻身將手機拿了過來。

原本是想掛斷的,可是看到名字顯示之後,他改變了主意,一手依然撫在佳南的腰間,他柔和的問:“什麼事?”

佳南直直的躺著,從這個角度,她能看到他下頜堅毅的線條,此刻卻這麼柔軟。她聽不到電話裏的聲音,卻能聽清身上這個男人的濃情蜜意。

“嗯,沒事就好。”他淡淡的笑著,“寶貝,真對不起……第一次產檢不能陪在你身邊……”

這幾句話讓她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數秒之後,不知哪來的力氣,佳南掙脫了手上纏著的毛衣,又踉蹌著從他身下爬起來,狼狽的摔在了地上。

這樣衣不蔽體的躲在角落,頭發散亂,真像個瘋子……佳南胡亂的抓起地上他扔下的襯衣,蓋在身上,然後將頭埋在膝蓋上,用背後觸到的涼意來提醒自己,她還活著。

陳綏寧已經掛了電話,他從床上下來,上身赤裸著,露出結實而精悍的線條。此刻他低頭看著安靜如同塵埃的女孩,出乎意料的,沒有再將她拉起來,扔回床上。

低頭似是在研究她的表情,良久,他才轉身,打開衣櫃,隨手拿了一件穿上,將自己整理好,重新恢複衣冠楚楚的模樣。

他又一次走到她麵前,拿腳尖踢了踢她,冷聲說:“起來。”

她不動,隻是抬頭,原本靈動的眸子,此刻仿佛枯竭了,黯淡得沒有一分光澤。

他勾了勾唇角:“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現在你穿好衣服,也許還能趕到機場,晚上有一班航班回國。”

她的眼神稍稍有了些反應。

陳綏寧轉身,走到門口的時候,佳南出聲喚住他,聲音嘶啞的像是數日沒有喝水的旅人,“你……她懷孕了麼?”

陳綏寧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沒有驚喜,什麼都沒有,隻是淡淡的說:“你沒有聽錯。”

似是欲言又止,幹裂的唇動了動,佳南機械的點了點頭,順從站起來,開始換衣服。

陳綏寧回頭看了一眼,她的身體依然很美,可是毫無生氣。那一刹那,他有片刻的恍惚——可他很快就不再多想,反手甩上了門。

佳南穿上衣服,又在床褥淩亂的床邊坐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她沒回頭,也沒開口,過了數秒,敲門聲自動停了下來。

管家的聲音彬彬有禮:“許小姐,車子準備好了。現在去機場嗎?”

機場——她終於可以回去了麼?

佳南被人從那個噩夢裏被人叫醒了,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拿起了自己本就不多的行李,然後隨著管家出門。

陳綏寧早就不在了。

即便她是知道陳綏寧不會留在這裏等她,可她走過起居室的時候,還是不由自主的瑟縮了一下。

管家目不斜視的走在她身前,看似無意的說:“陳先生去開會了。”

她依然緊抿著唇,沒有答話,鞋跟在原木台階上敲出嗒嗒的聲響。而坐上車之後,司機正要發動,佳南卻忽然說:“等等。”

她放下車窗,有些艱難的抬頭看著林管家。

“還有什麼事麼?”

“我……爸爸不知道我找了他。”她用很輕的聲音說出“爸爸”兩個字的時候,卻不自覺地回想起剛才臥室的那一幕,五髒六腑似乎都糾結在一起了,“林叔叔……”

她頓了頓,不知道如何啟齒。

“許小姐放心,隻要先生不說,我不會提起的。”林管家字斟句酌的說。

她便點了點頭,感激的向他笑了笑。

而管家看著車子開遠,向來無波無痕的眼神中,竟露出了淺淺的一絲同情。

而離住處不遠的地方,另一幢別墅內,進行的是一場極為熱烈的頭腦風暴。

OME集團中數家高科技企業都以活力著稱,這是陳綏寧入主OME至今,親力親為打造的、屬於自己的一塊王國。有人說今後的數十年內,OME集團的傳統優勢將逐漸被這些人帶領的新部門所取代,而這一切,也和陳綏寧不遺餘力的支持密不可分。此刻這些精英們就聚在一起,分享著自己天馬行空般、對未來科技的期許。

隻能說,這間會議室非常的不像會議室。與會的大多是年輕人,或坐,或站,或竊竊私語。助手貓著腰走進來,找到坐在最後邊的陳綏寧,伏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句話。他先是一怔,旋即點了點頭。

這半天的時間,他似乎聽得並不如如何專心,這讓主持會議的柏林覺得有些不爽。

等到助手走了,他便靠近了一些,低聲說:“難道今天下午的議題,你都不滿意麼?”

陳綏寧看他一眼:“不,很有趣。”

“我在你的眼睛裏看不到熱情。”柏林半是開玩笑,半是惱怒的說。

陳綏寧手中握著的是一支用得頗舊的派克鋼筆,他似是無意識的那指尖轉了一圈,慢條斯理地說:“柏林,如果我沒記錯,你在普林斯頓大學拿了兩個博士學位?”

柏林用一種“你提這個幹什麼”的眼神看著老板。

“我敢說,今天在這個屋子裏的人,不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也一定都是最聰明的人之一。”他唇角勾了淡笑出來,“我當然信任你們對於未來科技的預測,因為你們本就是行家。”

“至於我,要做的和你們不一樣。我不需要對方程式的完美保持敬意,我隻是在想,用什麼樣的方式……才能讓你們這些想法變成商品。”他伸手拍了拍柏林的肩膀,抿了唇說,“譬如,你們要做的是讓照片攝影由實體變成電子儲存。而我要做的是……怎樣讓買的人放棄膠卷和老式相機,直到每個人手裏都拿起一架數碼相機。”

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才發現整個屋子的人都靜了下來,數秒之後,是熱烈的掌聲和口哨聲。他微微笑了笑,拿手指揉了揉眉心。

“這是OME一場最經典的案例啊。”有人激動地說,“我在商學院的課本上讀過,如今聽到當事人親口說出來——就像見證曆史。”

陳綏寧笑著擺了擺手,示意他們繼續,自己卻站起來,推開了門。

走廊的盡頭,那扇桃木窗子打開著,他指尖的煙燃了一點紅星,彌散在空氣中的是一種清清苦苦的味道。助手又走過來,遞給他電話,他隨口說了幾句,掛掉之前,又想起了什麼:“濱海的事,開始處理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