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二年八月,直隸順天府。
這一日,從天不亮開始,便陸陸續續地有人來到府衙的大門外。大門早已關了,但裏麵卻依舊是燈火通明。作為這一科鄉試的兩位考官,刑部尚書阿克敦和左都禦史劉統勳,正帶著一班官吏衙役在緊張地忙碌著。
漸漸地,門外的人越聚越多,將這府衙門前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天已大亮,秋天的晨風已帶有絲絲的涼意,但卻吹不幹這些人因緊張而沁出的汗珠;冉冉升高的太陽所射出的陽光,也照不出這些人因長時間的等待而本該顯露出的疲態。局促、焦急、或是興奮,各種情緒在人群中逐漸蔓延著。
“吱嘎”一聲,府衙的大門終於開了,人群迅速地湧了上去。一班侍衛吃力地攔住人群,一個侍衛手持一軸長卷,高舉過頭頂,站在門前,高喊一聲:“大家讓一讓,知道你們著急,你們想看的東西就在我這裏。都是讀書人,可不要因為這事而失了身份,更莫要妨礙公務。”
此言一出,剛才還嘈雜紛亂的人群,頓時安靜了不少。隻見這侍衛手持長卷,身後還有一名侍衛提著一桶漿糊。人群雖是安靜,但目光卻始終跟隨著長卷,不敢有絲毫地轉移。
緊張的氣氛依舊不見有半分地鬆弛。長卷展開,非是其他,正是這一科鄉試的大榜。大榜一張,眾人蜂擁而向張榜的院牆而去。
府門前總算是閃出了一條小道,一匹快馬從順天府衙內奔馳而出,馬上的士兵一邊催馬前行,一邊大喊道:“丁卯順天府鄉試第一名,解元獻縣紀昀。”
此時的大榜前,所有人都在上麵尋找著自己的名字。每到這個時候,有人歡喜有人愁,多年以來早已是常態了。手舞足蹈,喜極而泣者比比皆是;垂頭喪氣,悲憤失落者更是隨處可見。不過,此時的順天府,隨著那匹快馬的穿街過巷,更多的人所談論的,則是這解元:獻縣紀昀。
今天可是順天府的一個大日子,街上同往日相比更是熱鬧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多,擺攤的也多。有的人是想借這個機會多賣幾個錢兒來補貼家用,而有的人則是想著,若是這榜上的有名之人,與自己能有那麼幾分沾親帶故,正好借著這個機會炫耀一番,以滿足自己心中的點點虛榮。
見這一人一馬打街麵上飛奔而過,眾人紛紛向兩側的路旁避讓,一個賣火燒的老翁,腿腳不怎麼輕便了,躲閃不及,險些被馬撞到。人雖然是沒事兒,卻被嚇了一跳,向後一個趔趄,差一點兒就坐在地上。旁人見狀,趕緊上前將老翁扶住。
“老人家,沒事吧?”眾人關切地問道。隻見這老翁緩緩地站起身來,大喘了兩口氣,向大家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接著望向那一人一馬過去的方向,氣呼呼地向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恨恨地罵道:“呸,什麼東西,眼睛瞎了,急著去投胎啊。”罵完,又咳了兩聲。
見此情景,大家又紛紛上前勸道:“老爺子,大好的日子,別動氣。畢竟人家也是公務在身。再說了,要不是今天放榜,你這買賣也不能比平時好那麼多不是?”
老翁似是怒氣未消,又說道:“他誰中了解元,今天放榜,那是他的好日子,和我們這老百姓有什麼關係?他就是連中三元,咱老百姓不還是這麼著過咱自己的日子。”
旁邊又有人說道:“老爺子,理兒是這麼個理兒,可咱話可不能這麼說啊。這科考可是全國的大事,上至當今聖上,下至應試的學子,哪個不是十分地重視。皇上想要以此來為國家選材。讀書人想要以此來光宗耀祖。你說萬一哪一天,這解元老爺成了咱順天府的知府,他是個好官還是個壞官,和咱這老百姓有沒有關係?就是再退一步來講,這世上難有這麼巧的事兒,可今天這好日子讓咱給趕上了,哪怕是跟著沾點兒喜氣,那也是好的吧。”
經過眾人的一番勸說,老翁的情緒漸漸地平複了下來。盡管剛才他說出了那樣一番話來,可是現在仍然是忍不住好奇,向身邊的一個年輕人問道:“我說小夥子,我這剛才都沒顧得聽,這解元老爺叫什麼名字啊?”
“噢,紀昀。”
“紀昀?”這老翁似乎是怕自己聽錯了,又特意問了一遍:“哪個紀昀?”
“河間府獻縣紀昀。”
“噢,河間府獻縣紀昀。”這回老翁聽得清楚,有自顧自地在口中喃喃重複了一遍,竟拍著大腿,開懷大笑了起來。
見老翁是這般舉動,眾人皆是不解,不知為何這老翁前後的態度竟會有如此之大的變化,而且就連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比剛才好了不少。
有好說話的人湊了過來,問老翁道:“怎麼,老爺子,高興成這樣,莫不是這解元老爺和你沾親帶故?”
老翁依舊笑著,擺了擺手,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道:“來來來,諸位,今天高興。一是各位剛才扶住了我,沒讓我摔倒出醜。這二嘛,就是我這小同鄉紀昀中了解元。還是剛才那位仁兄說得對,旁的不說,咱都來跟著一起沾沾喜氣兒。我請大夥兒吃火燒,隨便吃。”說著話,老翁雙手拿起攤兒上的火燒,就往旁邊人的手裏塞。有些人不太好意思,推辭著不接,但奈何盛情難卻。有的人則不客氣,接過來就大口地吃了起來。“這老爺子,可怪有意思的。”有的人不禁感歎道。
老翁手上沒停,嘴上也沒閑著,還在自言自語著:“我道這解元是誰呢,原來是紀昀啊。”看得出來,他確實很高興,不管怎麼說,這是獻縣的榮耀。
有人吃著火燒,湊到了老翁的身邊,說道:“老爺子,聽您這話音兒,和這解元老爺熟得很啊。”老翁攤兒上的火燒,不一會兒就被分得一個不剩了,而此時的他興致正高,當然不會在乎這些。紀昀得中解元,同為獻縣人來講,他也覺得臉上光彩不少。
“熟得很倒是談不上,不過,我倒是在他們家對門兒住過幾年。”聽老翁如此一說,眾人也都來了興趣,圍在老翁身邊,紛紛說道:“老爺子,這都對門兒住了好幾年,還叫不熟啊?想必這解元老爺的事兒,您一定知道的不少吧。反正咱閑著也是閑著,你給大夥兒講講唄。”
作為解元曾經的鄰居,老翁一下子成為了眾人眼中的焦點,心中不免泛起了幾分得意。隻見他略一沉吟,說道:“要說他的事兒啊,其實我知道的並不多。因為我已經搬走了快二十年了。不過啊,自打他一出生,我就知道他肯定不是一般人。這不,您各位瞧瞧,就應驗到這兒了吧。”
“那肯定不是一般人啊,多少人考一輩子,連個秀才都考不上,你看看人家,不僅考上了秀才,而且這鄉試,一下子就中了解元。”有人跟著附和道。
“咋個不是一般人啊?老爺子,您就不能一口氣說完,別吊著大家的胃口啊。”有那急性子的人開始催促道。
老翁故作神秘,說道:“他可是火神爺下凡。”“哎喲,火神爺下凡,那可了不得,怪不得人家能中解元呢。”有人對此感到驚訝。當然了,也有人對此不太相信,又問道:“火神爺下凡?此話怎講啊?老爺子,你可別是在這兒逗我們呢,”
見有人質疑自己,老翁明顯感到有些不悅,略帶著一絲怒氣,說道:“瞧你這話說的,我都這麼大歲數了,還能在這兒說瞎話騙你們不成?算了算了,不信就算了。正好我這火燒連賣帶送的也沒有了,我啊,收攤回家了。”
“哎,老爺子,您別走啊。他不會說話,您大人有大量,別和他一般見識。快給咱講講,這解元老爺怎麼就是火神爺下凡呢?”這老翁那裏是要真走,隻不過是作勢而已。見有人來勸,也就借坡下驢了,接著說道:“咱可先說好,俺老頭子可沒有說瞎話騙你們。就這些事兒,你們去我們那兒隨便找個上了年紀的人一問,基本上就沒有不知道的。”
“老爺子,你快說吧,我們都信你的。”
老翁接著說道:“我們那兒啊,有一條河,平時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看起來這就是一條非常平常的河。可就是在紀昀出生的前半個月吧,一到了晚上,這河麵上啊,就像是有一層金光,而且這河裏好像還有什麼東西在動,隔幾步遠,就能看見一個大漩渦。可等到他出生的第二天,這金光、漩渦就全都看不見了,這條河又變得和以前一樣了。”
大家聽得津津有味,有人露出了驚訝的神情,一臉的不可思議。又有人說道:“就這麼一個事兒,說不定是湊巧了呢。”
老翁也不在意,微微一笑,又接著說道:“這隻是其一。就在紀昀出生的那天晚上,我親眼看見一道火光從天而降,直接就衝進了他們家的那幢宅子,然後,他就出生了。就這麼地,我們那就傳開了,說他是火神爺下凡。當然了,那道火光好多人都看見了。不過我敢保證,誰也沒有我看得清楚。而且啊,等到他四五歲的時候,夜裏麵看東西,那是和白天一個樣。你想啊,要是咱的話,晚上點個火把,舉個燈籠啥的,看東西走路還得多加小心呢,他這黑天白天一個樣,那能是一般人嗎?”
“崔老爹,你可還認得我啊?”一個大約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擠過人群,來到了老翁麵前。老翁先是一愣,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個年輕人,明明不認識,卻好像又似曾相識。這個年輕人接著說道:“咱爺倆兒要是在大街上走個對頭碰,我還真不一定能認出來你。可是今天一吃你這火燒,我就知道準是你。別人家的,他不是這個味兒。說實話,想啊,真想啊打小我就總去你那買火燒,可自從你搬走了之後,我都十幾年沒吃過了。今兒個一吃,還是之前的那個味兒。”
老翁一拍腦門兒,顯得有些激動,說道:“王家少爺。”
年輕人也笑了,說道:“哈哈,想起來了吧。我就知道,我臉上這麼明顯的一塊胎記,您準忘不了。”
不管怎麼樣,這也算得上是他鄉遇故人了吧,崔老爹的精神更好了,說道:“我說諸位,這位王家少爺,和紀昀他們可是從小的玩伴,有些事兒,咱讓他給咱們講講。”
眾人開始跟著起哄,這王家少爺倒也不推辭,說道:“崔老爹剛才說的那些,我雖是未曾親眼得見,但從小也都聽大人們說過。我們小時候一起玩兒,好多事兒啊我也是記不清了,那時候都是孩子,一玩兒一樂就都那麼過去了。不過有一件,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記憶猶新。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覺得紀昀啊,無論是聰明勁兒,還是膽識,都比常人更勝一籌。”
那年夏天,王家少爺和紀昀,還有幾個平時的玩伴兒一起在街上踢球,正趕上河間知府坐著轎子,打這條街麵上經過。幾個孩子玩得正歡,誰也沒有注意到。王家少爺把球用力一踢,這邊紀昀想要去接,卻沒有接住。幾個孩子的眼神都跟著球的飛行方向去了,這一下,大家都驚住了。隻見那個球不偏不倚,竟然直直地飛進了知府大人的轎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