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向今天起了個大早,倒不是有什麼要緊事,隻是被家裏的傭人驚醒了而已。天剛亮那會兒,兩個小夥子取井水回來時,路過主人的臥房門前,正巧拴水桶的麻繩斷了。後麵那位的左腳被掉落的水桶砸中,痛得尖叫起來。
彭向是個通情達理的老好人——他的鄰居和親戚都這樣認為。他隻是讓那個小傭人去後院療傷,並未責怪於他。小傭人感激涕零,翹著腫脹的腳走了。彭大財主背身回了房,雖因美夢被擾而略有不快,但一想到自己在那個小孩的心裏埋下了忠誠的種子,不覺心生憐憫與喜悅,輕吟小曲,如沐春風。
主人早早醒來,整個宅邸也不得不提早忙碌起來。彭向在兩個小妾服侍下洗漱一畢,換上一件輕薄透光的紗衣,踢著一雙樸素的草履,走到臥房門前,站在平滑潔淨的台階上,饒有趣味地看著奴婢和傭人來來往往。
與洛陽城中的其他大商賈不同,彭向衣著樸素、起居簡易,白淨瘦削的臉上常常掛著隨和的微笑。初次見到他的人對他的第一印象一定是“清心寡欲”“平易近人”。很難想象,這樣的人是怎樣成為商人的;而且,他們也不會對此有所質疑或揣測,因為彭大善人的善意總能化解一切來自陌生人的不信任。他的人脈從皇宮延伸到南方的茶園,自上至下,一路暢通。正如他的親友所言:他是個通情達理的老好人。
八月底的光景,桂花已經開了兩天,在這個煙火氣還未生發的時分,滿園填充著馥鬱的花香。彭向在前廳用過了茶點,悠閑地在前院閑逛,撫弄著墨綠的桂葉,他在等一個人。
馬甑穿好了出行的衣服,搖著肥胖的身軀,小跑至彭向身後,揉了揉朦朧的睡眼,表示自己在趕來之前已經讓車夫在門外待命了。彭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讚許,然後領著他出門去了。這個胖子是彭大財主的表兄的小兒子。表兄在戶部當職,人品賢良,卻生了個廢物似的老幺。馬甑好玩樂而不思進取,臃腫醜陋而婚娶無門。於是表兄將其托付給這位好說話的表弟,做他的貼身侍從。彭向起初雖答應下來,卻心中不滿,嫌他油膩蠢笨,隻將他晾在一旁。直到有一次,他在談生意的時候因對合同不滿,暗自責怪了對方幾句,不料沒控製好分寸,被對方聽見了。還沒等對方發作,馬甑立刻站起,連抽自己十個耳光,直言家主罵得有理,自己不是個東西。自此,他接納了這個大智若愚的表侄,讓他全權打理一些瑣碎的事務。
彭向或許不是全洛陽最有錢的商人,但一定是持有產業種類最多的,有相當一部分在洛陽本地。他本人不可能全部親自打理,同時為了維持“閑雲野鶴”的人設,彰顯自己高明的商業頭腦,便將大多數店鋪和作坊交給奴仆運營。
上個月,外城的豆腐作坊因隔壁民居失火燎了,剛剛重建完成。最近他忙著應付後宮妃子們的脂粉供貨,一直沒空去瞧瞧。恰好起早,今日日程整體提前,有充裕的時間。如果算得沒錯,作坊裏的工人此刻正在熬煮最後幾鍋豆漿。
馬車在巷外停下了,叔侄二人前後下車,迎麵一股濃烈的酒香。巷頭的酒醋鋪子前,各色服飾的人排成長隊,提著規格不一的壺等待開張。內城仍在熟睡,而外城熙熙攘攘。糕餅店周圍飄著青色的煙霧,菜市那邊飄來新鮮蔬果附帶的土腥氣,綢緞鋪旁的苦楝樹上淌著幾滴新鮮的鳥糞。身處戰亂的年代,首都的居民們依舊力圖讓自己的人生更歡快些,有時也不知他們究竟是樂觀還是麻木。
彭向嗅到了熟悉的豆腥味,僅有他家的豆腐作坊才有這種味道,因為周圍的其他豆腐店早已被他的低價攻勢打敗吞並了。他收緊襯襖,擠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來到巷子中段的位置,看見自家店鋪門前也堆滿了各色衣服和各式腦袋。
人群中有人認出了他,揮手高喊著。他向那邊看去,是個矮個子的女孩兒,穿著綠色的短衫,一頭黑發梳成極具個性的飛髻,眉眼間流露著天真明媚的笑意。她叫馮秀鶯,是街道另一頭的陶瓦鋪主的女兒,年方十四。她家的店就開在彭財主的白瓷店對麵。當年為了擠走他們,他照例用“低價傾銷”這種屢試不爽的手段,卻遭遇了職業生涯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碰壁。陶瓦店如今仍在經營,收益良好,而彭向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他們是怎麼存活下來的。兩家在那次交鋒後化幹戈為玉帛,成為了商業夥伴。
“大財主今天起這麼早啊!”女孩兒邊叫嚷邊跑上前,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彭大善人到來了。
“嘖,賺來的錢不還是進了我的錢袋子?”彭向開著玩笑,看向了推開側門走出來的工頭。顯然是馬甑提前派人通知了。
“沒事,本來是你從我家收購陶器的錢。捂熱了給你送來。”女孩兒笑著,注意到了他身後的胖侍從。馬甑裝作在觀察苦楝樹頂上的斑鳩,但餘光隱約看見女孩的臉轉向自己,於是他禁不住使視線下移。兩人的目光相撞了,出於禮節和羞澀,又不約而同地回避。
“行,那你接著排隊。以後想吃豆腐和醬菜了,直接過來拿,不用付錢。”
彭向習慣性地口頭慷慨一下,秀鶯也習慣性地口頭客氣一下,兩邊沒什麼可說的,互相道了別。作坊的工頭將雇主請進了側門,女孩兒也回去接著排隊。
打理作坊的奴婢按點還在後屋裏睡覺,日常的豆腐生產由工頭負責監管,今天也不例外。昏暗的後院裏充斥著濃濃的豆腥味。老驢的職責是繞圈,磨盤上懸著一個方形漏鬥,它隻要把漏鬥裏盛裝的最後六鬥大豆磨完,今天的工作就結束了。白花花的漿液從磨口流出,傾瀉在底下蓋著紗布的木桶裏,一裝滿便換一桶。換下來的桶轉給後麵的兩個夥計:一個取出包裹著豆渣的紗布,一個將桶中液體倒入大鍋煮沸。豆漿在鍋裏沸騰,冒著粘膩的白色泡沫。再後麵,又有三個女工,給煮熟的豆漿加鹵水打花,把豆花攏在紗布裏,放進木格子,用石頭緊緊壓了,靜候豆腐縮水成形。在這裏回頭,可以透過前廳的後窗,看見擺弄燈油和碗盤的夥計正帶著緊張的神情預備迎接一刻鍾後的人浪。
工頭要去叫醒上級,被雇主攔住了。彭向的身上再一次散發出仁慈的光輝。“讓他多休息。最近生意還行吧?”他問道。
“主人計劃得當,每天做的都能賣完。”工頭憨笑著,脫去塗滿汙垢的外衣,隨手丟在蓋著石板的水缸上,跟著雇主進了客間,點亮燭燈。
彭向環顧著嶄新的房屋,滿懷欣喜。明黃色的牆壁和柱子、土黑色的上瓦和映著青色天光的琉璃天窗,一切新的玩意都能醒發他的美學享受。這一點與鍾愛古玩、舊屋等老東西的官僚和其他富商的觀念大相徑庭。
“主家,您怎麼來了!”不知是誰喊來了老奴。他佝僂著身子站在門外,像一條忠實的老黃狗。
“閑來無事,到處看看。”彭向神色不悅,話說到一半,打了個哈欠,“賬本還在嗎?拿來看看。”
老奴立馬跑回後屋取來了賬本原本及副本,和工頭舀來的一碗鮮豆花一同擺在了主人的案頭上。彭向雙手上抬,輕輕抖動,讓長袖落到肘部,空出手腕。先端起碗,擺出聞香品茗的姿態嗅了氣味,放回原位。他以讚許的笑容回應了工頭那期待與忐忑的表情,再抽出最底下的賬本,認真翻看起來,邊看邊發出嗯嗯的聲音。
“嗯,字寫得不錯。”他頭也不抬地蹦出一句。老奴聽得冷汗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