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孤獨被血逃政苛,無理受享人間樂。
三生有幸不是幸,天作之合亦非合。
在她和它的認知裏,那一年,烈日和蟬鳴的世界突然被北風和腐臭侵襲了。
被紅土染成了橙黃色的風穿行在丘陵間的零星平原上,給南方的常綠林敷上了一層薄薄的橙色。難民沒有空閑停下腳步欣賞南國的勝景,因為時斷時續的腸鳴在山道中擴散,似乎在向遊蕩的野獸提示獵物的存在。
大約末伏的時候,難民們到了廬州地界。有一天傍晚,他們在一間荒廢多年的佛寺歇腳。寺廟坐落在山腰向外突出的一處斷崖上,外牆倒塌了一部分,牆土牆磚散落遍地,大多成了植物根莖固著的基石。佛堂屋頂的瓦片已被經年累月的風雨掀掉了一大半,而兩側廂房完全坍圮,所以隻能在佛堂裏將就一晚。他們一行從長安出發時尚有百餘人,現在還剩三十來人。佛堂太小,男人們將這塊尚能避風的地方讓給女人和孩子,到院裏打地鋪去了。
她記得,佛像是木製的,頭部和手臂已經腐朽了,碎片散落一地,斷麵呈現密集的排列的孔洞。母親掃去佛像邊的木屑,清出一小塊幹淨的地,抱著她坐下。母女二人已經連吃了好幾天樹皮草根,呼吸都費勁。母親很快睡著了,而她還清醒著,望著破窗外的一圍殘牆劃出的灰藍的天空。
鮮紅的霞光照在東牆的上半部分,再散射到院中,地磚上、人頭上、佛堂門上仿佛蓋了一層均勻的血液。
再往後,她的記憶模糊了。那是次日正午,好像有一位同族的大伯端來一碗肉湯,叫醒她,喊她吃下。肉湯用一個木碗盛著,下麵沉著幾塊肉。他說眾人今早覓得了一頭小野豬。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嚐到肉味,那是一種柔和的腥香味。她想喚母親一同來吃,但母親不在身邊。大伯默不作聲,而是請進來一個禿頭的中年男人,衣著相貌不明,但顯然是個和尚。
這位和尚不是鄉人,可能碰巧也在這裏借宿。他領著她來到斷崖前,在一大塊裸露的岩石上一同坐下。他與她說了很多,還交代了兩三小事,使她暫時遺忘了母親的遭遇。
可惜她那時隻有六歲,已將和尚的妙語忘得一幹二淨了。
稍作整頓,和尚與難民們前後腳離開破廟。剛下山,過了一個拐角,他便消失不見了。之後,難民過廬州,下金陵,繼續往南。江南物產豐富,山裏總有些野果野味,每到一地便多留幾天。後來一些鄉人留在了吳國,隊伍裏的精壯少了,剩下的老弱婦孺走得比以前慢了許多。
秋末,他們才進湖州府。這裏土地平曠,阡陌縱橫,農田城池山林皆有歸屬。自打母親失蹤,她由曾經的對門二叔負責照顧,可他在盜竊農戶菜瓜時被人家發現並打死了,幾位鄉人搶回了他的屍體,分幾塊烤了吃。她沒人管,所以僅分到了一小段肋骨,還沒手掌長。由於徹底沒了照應,她不得不再次麵臨饑寒交迫的窘境,隻能跟在鄉人後麵漫無目的地前進,每天想盡辦法在他們的殘羹中搜尋幾片菜葉。
一天早晨,她照舊像一具行屍走肉跟著隊伍,攀上一處高地時,望見了遠處的城牆,與長安和洛陽相比低矮簡陋了不少。城外似乎有集市,吵吵嚷嚷的,十裏外都能聽見人聲。集市裏往往有幫主人收納難民為奴的差役,她又黑又弱,不受他們待見。但她已經餓了四天了,連樹皮都沒有。她祈禱著:等會兒路過的時候,隻求他們大發慈悲看我一眼,我起碼能打打穀掃掃地。
正當時,毫無征兆地,寒風挾著路麵的黃土席卷而來,她靠在路邊的籬笆上才能勉強不被吹倒。四周青黃相間的荒草在風中起舞,草上的霜晶和露珠也蹁躚著,似成群戲耍的孩童。它們有自己的快樂。她體會不到。她隻想往肚子裏填點東西……昏迷的一瞬間發生了什麼,她表示自己已經完全忘卻了,隻是失去視覺前的最後一刻終於回想起了失蹤的母親。
差不多是一眨眼的體感時間,她於無名的溫熱和一連串煩人的顛簸中蘇醒了過來,細細察看身處的陌生環境:一個劇烈搖晃的大黑箱子內部,箱子配有紋樣精致的簾子,充斥著不太明顯的牲畜的臭味。
她嚐試用力呼吸,並抿了抿嘴唇,自覺口腔濕潤,還有淡淡的甜味。她臥在一個阿姊的懷裏,阿姊是十來歲的模樣,旁邊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兩人像是父女。他們有著經典的南方人相貌,精瘦堅實,衣冠楚楚,如同水塘裏的荷。她恢複知覺後的第一感想便是認為自己是被這對父女救下了。
“哎呀,醒了!”阿姊察覺到懷中消瘦而輕盈的軀體動了一下。阿姊說方言,但她大概聽懂了。
男人聽到了女兒的叫喊,探過頭來,笑得很慈祥。他抱著她坐到兩人中間,用中原官話問她名字和年齡。她坐起身來,眼神迷離,頭痛欲裂。
“我叫豐穗,六歲了。”
“怎麼寫呢,會寫字嗎?”他又問。
穗不識字,不知道怎麼回答。而且比起交代名字,她更在意自己的處境。父女二人的衣服上沾染了豐穗身上的塵土,著實令她感到不可思議。男人看出了穗的猶豫,解開手邊的包袱,拿出一個布包,翻出三張白麵烤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