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回答,薑徹卻依舊自顧自說著話,賀宣聽著,眼中盡是薑徹的麵容,恍惚間,他像是看到了年輕時的少年郎,那時的摯友,意氣奮發,看向他的眼睛始終是亮的,好似清晨東升的太陽般溫暖明媚,可現在呢,他掙紮著去看其低垂的眼睛,徒勞,除去花白的發絲,他能看到的,隻剩下緊鎖的眉頭,鳳眼眼角數不清的細紋,還有那再不見晴朗笑意,此刻正喋喋不休向他吐出利劍的薄唇。
他突然發現,賀燁長的其實和薑徹像極了,也是,侄兒總是像舅舅更多些。可這麼多年,他完全沉寂在了無盡的悔意和恨意中,這張他兒時分外喜愛的臉在心中漸漸淡化,那背著國運出生的兒子,他也自始至終都未曾注意過他的容顏。
他錯了嗎?賀宣突然在心中質問自己,可回應他的,卻是無盡的沉默,他沒法給自己一個答案。
“習紹。”
肌肉再次緊繃待命。
可這次,薑徹並不是在叫他,方才幫他換衣之人跪地待命。
清晰的五官遠去,隻剩下冷冽的聲音,“你換上賀宣的衣服,躺上榻去,我已撤走了侍候的宮人,除了送飯的,沒人會再進來,待宮中一亂,你火速帶留守將士,將皇後同四殿下帶走,隱姓埋名,往南邊去,越遠越好。”
那人沉聲應了,賀宣心中疑惑,一時竟猜不透賀宣的真實意圖,他薑徹北上禦敵,將他帶走,可防宮變,避免皇權重新回到他手中,可這趁亂帶走芊兒秋兒是什麼意思,這隱姓埋名又是什麼意思。
不等他想明白,又一聲習紹喚回了他的意識。
“垂下頭,跟著我走。”
薑徹轉身,邁出步去,賀宣的腿也隨之調動,老實的跟了上去。
殿外,幾十名灰袍將士嚴陣以待,薑徹又是一聲命令,賀宣僵硬的走下台階,過了數人,站在了隊伍中間。
這時,一聲的清脆的“舅舅”自廊上傳來,賀秋在一名灰袍將士的護送下小跑著向薑徹奔來,後麵跟著麵色複雜的於柯。
薑徹舒緩了眉頭,蹲下身去,想去接住孩童稚嫩的身體,可賀秋卻並未入懷,堪堪停在了薑徹身前三尺外,而薑徹隻是一怔,便自然的收回雙手,按了按賀秋的胳膊,柔聲安撫道:“秋兒放心,舅舅此去鎮壓蠻子,你隻安心在宮中留守,有舅舅的親兵在,沒人敢趁機作亂。”
賀秋抿了抿唇,點點頭,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急切開口:“那父皇呢?”
賀宣心中一緊,極力調動著肌肉,卻連頭都抬不起來,隻能集中注意聽著二人的對話。
“我今夜去看了陛下,陛下依舊是昨日黃昏時的狀態,我已經派太醫去看了,舅舅不在,秋兒莫要單獨去見他,免得受傷。”薑徹聲音依舊那樣的平靜。
賀秋照舊點頭,應了。
逼宮已經耗盡了這個八歲孩童所有的勇氣,突如其來的禍亂直打的他心慌意亂,無意再去思考任何的話,薑徹如今就是他僅有的依靠,他說什麼,賀秋都信。
薑徹欣慰一笑,終歸還是主動將人擁進了懷裏,“秋兒,無論何時,護好你的母親。”言罷,起身,揮率院中眾將士,重出宮門。
玄黃門緩緩開啟,薑徹立於眾軍之前,走向刀槍劍戟。
“陳將軍,讓讓路。”他看向對麵中央嚴陣以待的陳寬黎,抬了抬手,“我自奉君命前往北防鎮壓蠻夷,爾等敢誤軍情?”
陳寬黎眼中血絲遍布,怒嗬道:“亂臣賊子,莫要胡言亂語,早些伏誅,放出各位大人,還有我家妻女。”
薑徹垂頭扶額一笑,從懷中掏出明黃絹布展開,上麵赫然貼著皇帝璽印,“如何?陳將軍能放行了嗎?”
“陛下在你手中,誰知道這璽是不是你自己蓋上去的。”
“您愛信不信,若不放行,陛下如何不知,貴府夫人小姐會不會被誤傷……我也不知,陳將軍和諸位大可賭上一賭。”
薑徹將絹布重新卷起放了回去,負手站在原地,等著對方作出決定。
陳寬黎原本堅毅的神情在聽到妻女時一陣慌亂,良久後,他閉上了雙眼,抬手,咬牙道:“都散開,放固北王一行人過去。”
眾將士麵麵相覷,場中一陣騷亂。
陳寬黎又提高了幾分音量,“陛下安危不可不顧,諸大人安危不可不顧,都讓開!”
隊伍自中間讓開一條道,薑徹挑挑眉,饒有興致的看著陳寬黎作秀,經過他身邊時,一字一頓小聲道:“我家妻女安危不可不顧,將軍可真是忠孝兩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