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希陳道:“我正陪先生們吃酒呢,不好在外邊呆久了,叫小板凳陪你們去打個轉罷。”
小板凳跟幾個小廝一起掃地,見素姐一行進來,忙丟了大掃把小跑過來笑道:“大嫂,俺帶你去小全哥那屋。”
素姐點點頭,隨小板凳進了西夾道第二個院子,院子本身極寬大,此時擠了二三十個孩子跟幾十個大人,就有些掉不過身來。小板凳拿身子擋著院子裏打鬧的小孩子,道:“小全哥住的二院三號屋,他們屋裏八個人,表少爺住在四號屋,也是八個人。”
三號屋子裏有兩對夫婦,正各自拉著他們的兒子坐在炕沿吃飯,地下又是痰,又是臘肉皮跟魚骨頭,還有衝鼻子的大蒜味兒。小全哥皺著眉,可憐巴巴坐在屋角。素姐本是一腳踏進了門檻,忙又退了回來,拽住要衝進去的夏荷道:“咱們出去。”
小全哥聽到娘說話的聲音,喜得跳起來朝外頭跑,小板凳忙掏出鑰匙打開第四個院子,又一路小跑回去把嚴明柏找來。
兩個孩子見了娘,一邊一個拉著素姐的手,都欲言又止。夏荷忍不住道:“夫人,替小哥兒們單安排間屋子吧。”
素姐搖頭道:“那和住在家裏有什麼分別。原就是要你們吃苦的,這點子苦都吃不了,你們不如跟著狄九強種菜去。”
小全哥結結巴巴道:“不……苦,就是太髒。”
素姐道:“屋子裏有氣味兒,你就不曉得開窗?再不然,就不曉得先避出來玩兒?你們屋子裏八個人都住滿了,那幾個呢?”
小板凳回道:“結伴到東園玩去了。”
素姐厲聲道:“方才進屋,俺就瞧不上你那可憐樣兒。”小全哥低著頭,肩頭一抽一抽,腳下的泥地落下幾點子眼淚。素姐不理他,過了許久才問嚴明柏:“你在房裏做什麼?”
嚴明柏道:“俺在房裏收拾呢,有一家人來,也是在外頭轉了一圈沒趕上飯點,拿了帶來的幹糧自吃,吐了一地的魚骨頭跟棗子核。”
素姐微笑道:“那家的孩子有沒有收拾?”
小明柏笑道:“有,他爹娘也一起動的手。還把蹭到炕上的泥都擦了呢。”
素姐冷冷掃了小全哥一眼道:“你知道怎麼做了?”
小全哥點點頭。素姐又道:“後日你們兩個早飯回家來吃,俺還有話問你們。明柏是吃過苦的,所以跟同屋的人處得好。小全哥你好自為之。”說罷揮手叫他們出去。
夏荷心疼得在邊上左腳踩右腳,隻是不敢說話。好容易哥倆個走了,方道:“小全哥從小就沒做過粗活,他哪裏想得到自個開窗子掃地。”
素姐歎息道:“我是他娘,心裏自是恨不得全天下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給他。可是,總這麼慣著他,他哪裏能長得大?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這幾年多給他吃些苦頭,也不致於遇到大事小事就哭著回來找媽媽。”
小梳子低了頭隻是吃吃的笑,夏荷瞪她道:“你笑什麼?”
小梳子笑道:“俺就想起來孟聖人說的:必先苦其心誌餓其筋骨,勞其體膚,曾益其所不能。”
素姐笑道:“難為你記還記得這幾句。你去把這幾句說給他兩個聽。俺們去瞧胡賣婆吃飯去。”
小板凳忙帶在前邊帶路,引著素姐到了那間房的隔壁,素姐從洞中瞧去。一張榆木大八仙桌,擺了八大碗又四冷碟,胡賣婆兩腿張開如簸箕,左手舉著一隻大雞腿,右手一雙箸在口裏吮吸有聲,又在碗裏抄來抄去,對春香秋香道:“姐姐們吃啊。”
二香哪裏吃得下,春香板著臉說不餓,秋香眼角都在抖動。唯有對麵坐著一個四十許的微胖婦人,波瀾不驚的捧著一碗素麵慢吃。
素姐倒退兩步小聲道:“罷了罷了,小板凳去把她兩個叫出來罷。”
小板凳進去,站了邊上道:“姐姐們,夫人有急事,到處找你們呢。”二香急忙都把筷子放下,告了罪到隔壁來。過不多時,已有家人送了一大錫酒來。明朝人好酒成風,就是做零工的,到主人家做一日半日活,也要給他酒吃,所以素姐要拿新酒試那個女官。
胡賣婆抱了那大瓶酒,嗅得酒香,嫌席上的牛眼兒小酒杯太小,傾了茶碗裏的殘茶,滿滿倒了一大鍾,湊在唇邊唏溜一聲,一口氣吸盡,笑道:“好酒。”
那婦人也有些動容,站起來自倒了一杯,略沾唇嚐了嚐道:“這是內造的太禧白,可惜去年的酒釀的薄了些。叫你這種蠢婦牛飲,真是暴殄天物。”
素姐問道:“這真是內造的?”
秋香搖頭道:“是相家送來的宮裏的釀酒方子,叫太禧白是沒錯兒,頭一回拿出來吃的。”
素姐道:“這個婦人先留下來教女孩子們規矩罷。包衣食住,頭三個月給她三兩銀。過了這三個月,再瞧她為人如何。”
春香忙答應了一聲,又道:“夫人還沒吃飯罷,要不俺們回去再吃些?”
素姐道:“且等等,小板凳你去瞧瞧小全哥跟小明柏在做什麼。”
過了半日,小梳子跟著小板凳回來,回說:“小全哥跟他屋裏兩個人在掃地擦桌子。表少爺也在小全哥屋裏幫忙。幾個人有說有笑的。”
素姐放心道:“這樣,俺們家去罷。”走到邊門坐車,遙看通鎮上的大路,來來去去都是送孩子上學的人,一群少年擦著車身,一路笑鬧著朝莊邊的一個小土坡跑去,那上邊有個小小草亭,又植了株白皮鬆,也有二三個大些的孩子在那裏說笑。素姐放下窗簾笑道:“柳榮要頭痛了,今年桃樹跟棗樹都要掛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