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一人的神明,也能稱為神明嗎?
我從小就被選為神明在人間的代行者。
自出生開始就享受著周圍所有人的敬意與愛戴。
雖然這麼說很奇怪,但是的確,我就是神明的代表,也有許多人視我為真正的神明。
但畢竟我不是。
與其他的世界管理者不同,我沒有世界賜予的能力。
或者說我不會接受世界贈予的能力。
擁有“支配”的芙洛爾能讓她的國度永遠和平。
擁有“織”的紆銀即使不作為也是萬千小世界的寵兒。
擁有“視”的榆杉可以望見一切因果虛妄,破解枷鎖。
那……我呢?
作為一個被推崇著,推到高高的神龕裏鎖起來的我呢?
我,又憑什麼,為什麼,是世界管理者呢?
嗬。
一個什麼能力都沒有的我。
竟然也配。
小小的女孩兒在村莊裏行走。
路過的人們都為她駐足。
熾熱的,瘋狂的目光在她身上潔白的綢緞間流轉停留。
所有的人們都是神忠實的信徒,他們會用最華美的讚歌,最豔麗的鮮花,最剔透的寶石將他們的神明裝扮。
而作為神明代行者預備人選的女孩兒從一出生起就享受著無與倫比的敬重與愛戴,是的,一個小女孩兒。
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的小女孩兒。
淳樸的村民們用最恭敬的態度將她密封進透明的水晶殼子裏,恭敬,恭敬,還是該死的恭敬。
每當看見別的孩子在父母的膝下撒嬌歡笑,這個可憐的女孩兒也忍不住想要擁有那樣的親情。
哪個孩子在一開始不會對自己的父母充滿孺慕呢?
她也的確可以這樣做,這個村莊裏不會有人攔著她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他們隻會用不讚同的目光盯著她,一直盯著她,直到天荒地老,東海揚塵。
他們妄想用譴責的目光來讓這個命運從來不被自己所主的女孩兒明白一件事。
你是神明的代行者。
你生來就和別人不一樣。
你要尊貴,你要高高在上,你要和凡人不一樣。
的確,他們的目標達成了,在一日日譴責的目光裏,在周圍人心照不宣的孤立裏,在每個人都默認的壓力中。
女孩兒終於明白了。
她和人不一樣。
她是像神龕裏的神像一樣冰冷的石頭,她是像十一月的湖水一樣堅硬的冰塊,她可以放肆,她可以沉默,她可以隨心所欲。
但她不能被當做一個獨立的人來看。
她隻是一個載體。
神明的載體。
一種柔軟而又黏著的東西將她的肌膚滲透,既保護著她,卻又分明的將她從人世間隔離開來。
明白了這一點後,似乎這世上任何的樂趣都離她遠去,她開始沉默,開始頂著那密不透風的壓力像一座真正的石雕一樣,接受所有人的狂熱期望。
可憐嗎?
一個偉大而又卑賤的身份被緊緊勒在一個小孩兒的身上。
悲哀嗎?
但這就是我真實的童年。
牧生,沐生,慕生,慕神。
再大些,等我參加試煉的時候,我認識了阿嬤。
她是分配給我的仆從,以便讓我更好的在試煉中生活。
阿嬤會輕輕的拍著我,哼著柔柔的江南小調哄我入睡,即使塞外冷冽的寒風一下一下的割著帳篷,阿嬤的懷中卻依舊溫暖如春。
我問阿嬤,如果我拯救不了所有的信徒,我該怎麼辦?
阿嬤的神色有一瞬間的怔愣,她垂下眼簾,擋住那絲不該出現在她眸中的冰冷。
隨即用更加柔和的語調回答到
“怎麼會呢?您生來就是能夠拯救所有人的存在啊。”
我還想問,阿嬤卻用寬厚的手掌強硬的擋住我的眼睛。
她手上的繭子有些咯人,但卻又真實的提醒我這個世上有我這個真實的人存在,那些繭子是一輪輪金燦燦的太陽,我感受到的是太陽的光芒。
我該睡覺了。
是我該睡覺了。
不是神該睡覺了。
“我會永遠陪著你的。”阿嬤說道。
你,而不是您。
那時候,我渾不在意的想著,即使是天天忍受塞外的寒風和漫天飛舞的沙礫,隻要有一個能夠替你遮擋的臂彎,就這麼過上幾百年也是什麼都不怕的。
隻要讓我感受到有那麼一絲不含雜質的溫暖就夠了。
隻要一絲,就可以對臂彎中的漠然與厭惡視而不見。
作為神預定的代行者。
沒有人對我不是推崇與尊敬。
但阿嬤是個清醒的人。
也許是荒無人煙的環境讓她可以釋放自己。
也許是因為這麼小的孩子讓她喪失警惕。
誰知道呢?
反正在她麵前,在這個隻有我們的沙漠裏。
我不再隻是一個物品。
不是什麼的載體。
也不是什麼的象征。
那個黃沙漫天的地方我待了三年。
在我成為最後一個存活的代行者的時候,剛好是第三年的最後一天。
試煉通過了。
我成了真正的代行者。
唯一的。
與此同時,阿嬤也要作為有功之人,得力的侍者,被熊熊烈火送上雲端,代替我向神明獻上真摯的問候。
她沒有說話,隻是一下下的用那把她帶來的黃楊木梳子梳著我垂到腳踝的長發。
不知怎的,我突然對她感到有些厭倦。
不該的,她不該用那樣的眼神望著我,那樣惡心的眼神,仿佛我是她的珍寶或者心肝一樣的眼神。
真是……惡心極了。
和那群愚昧的信徒一樣。
於是我笑彎了眼,透過信徒送來的水晶鏡子望向背後一下下梳理我頭發的阿嬤說到
“阿嬤,你應該高興才對。”
高興能在我對她印象還沒敗壞到那個地步的時候離去。
她愣住了,不敢置信的望著我。
連手上的梳子掉了都沒發現。
對呀。
三年裏對我不斷潛移默化改變我思想的人,一直以為我是為數不多不相信神明的人,朝夕相處相依為命的人,乍一發現自己養的寵物居然不是自己想的那樣無害,會是怎樣的錯愕呢?
她沒有回答,隻是站了一會兒就撿起梳子,一下下的梳理我的頭發。
一遍又一遍。
當我以為她不會再開口的時候,她打破了這一室寂靜。
她說她明天就要走了。
她要我好好照顧自己。
她說我隻是個膽小鬼。
她說我應該長出尖刺卻不應該把刺對準親近的人。
她說我以後不會隻是一個人,她祝願我能夠找到那個共行的人
最後,當第一縷陽光灑下的時候。
她告訴我,她不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