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3)

踏春遊

陽春四月,湘子江風暖。

等聞靜思醒悟過來受了蕭韞曦的騙時,遊船已在湘子江上行了三天。

四月初一,蕭韞曦過聞府遊玩,刻意透露了監察禦史在都奉渠的建造上發現隱秘之事,為避免打草驚蛇,便想與聞靜思微服視察一番。引湘子江水灌溉禹、弁兩州以解累年幹旱,是聞靜思初為丞相時提出的政策,十萬徭役曆時五年終於竣工,喜報傳至京城的當月,蕭韞曦便以此為由分封聞靜思為鳳孝王。因而如此,關心則亂,聽說都奉渠有隱事,聞靜思不疑有他,交接了手中事務後,又仔細託付了小皇子,才與蕭韞曦暗中出了京師,快馬加鞭趕去北地。如今,見蕭韞曦裝模做樣的告知監察禦史調錯了卷宗,真是不知該做出何種表情。

聞靜思輕輕地放下密報,無奈地道:「君無戲言!陛下要臣陪同微服暗訪,臣答應就是,何必用上此等手段?」

蕭韞曦心思被戳穿,神色如常,毫無羞窘之意,一手端著茶盞,一手親暱地捏了捏聞靜思的鼻子笑道:「你叫我什麼?說了多少遍還是記不住?下次再叫陛下,罰你叫夫君!」

聞靜思哪裏吃得消這般逗弄,當下紅了臉,一聲「韞曦」喚得含羞帶怨。蕭韞曦雙眼霎時一亮,心頭癢癢,幸好還記得日正當午,艙外閑雜人眾多,才不至於撲上去。他低頭暗自平定心緒,片刻才道:「若我不以此為托,隻說出來微服遊玩,恐怕你會念叨國事為重,不肯相陪。這幾年國庫充實,風調雨順,難道你就不想見見那些在你政策下受惠的百姓?不想見見這壯美的都奉渠?」他見聞靜思若有所思,繼續誘哄道:「史傳芳穩重老練,堪當大任;程夢瞳心細如髮,條理分明;我又授意孔毅和薛孝臣入宮輔佐,再不濟,還有國丈在,你又有什麼不放心的?」

聞靜思聽他細細點到,才發覺蕭韞曦竟是早有預謀,恐怕連父親調回都在他計畫之中,隻得搖頭笑道:「我不是擔憂朝事,而是不放心滿月兒。宋尚宮慈愛有餘,威嚴不足,我怕滿月兒調皮起來,她會管束不住。」

蕭韞曦聽罷,頭扭到一邊,一大口茶水下肚,狠狠咬著陳皮心忖:「那小混蛋在你麵前簡直就是隻小綿羊,這你都不放心,要是把他的劣跡說出來,嚇都能嚇傻你。」半晌才轉過臉來笑嘻嘻地道:「這你就放心吧,滿月兒雖然調皮,還是有分寸的。宋尚宮曾照顧過我,治人的經驗頗足,你就放心吧。」

聞靜思點頭一笑,不再提及了。

窗外江水翻滾出一波波白浪,在船兩側依次退開。江風柔暖,兩岸峭壁陡立,鳥獸嘶鳴,相呼應和,真真是一派勃勃生機。

江麵再是平靜,也不可避免波濤起伏,船身顛簸,頭兩三天覺得新鮮,夜晚宿在艙內,時間一長,便覺出種種難受與不便來。蕭韞曦是個享受慣了的,當即下令,白日行船,晚上盡量落腳鎮甸。傍晚時分,船行至新宕。由水路入禹州,此處是必經之地,因而運貨的商船,訪親友的客船,甚至是政務傳遞的官船,都由此處來往通行,休歇補給,將個小小的城鎮充實的繁華而富足。小城靠江,岸邊的船隻排列有序,他們這一艘大船停靠在一旁,雖然不欲聲張,卻依然引得不少漁人商賈駐足觀看。

兩人同雁遲與木逢春在城中閑逛了一個時辰,問了糧油蔬菜價格,治安情況,書院教授科目等等。直到日落西山,才選了所民居前去敲門。進城不住客棧是聞靜思的主張,蕭韞曦知道是暗查民生的意思,又不願放他一個人入住民居,也隻有默默忍受粗茶淡飯,薄被硬床。聞靜思看在眼裏,感念在心,時常在用飯時,讓木逢春去附近的酒館中提回幾個熱菜,與主人家一同食用。

今日也是如此,下榻的是一間獨門小院,主人馮儉是個年過半百的漁人,白日與兒子到江中打魚捕蝦,由妻子媳婦送飯送菜到岸邊,日子雖不富裕,也是能保一家溫飽。近日聽聞家中接待了貴客,父子便早早收了船,吩咐兩個婦人好菜好飯招待。端上桌來的,盡是魚蝦之屬的江鮮。蕭韞曦半個多月都吃這些,看得胃裏一陣泛酸,幸好木逢春從街頭的酒樓裏另點了牛肉、烤鴨與素齋菜,才不至於無菜可吃。主人家見來客自備熱菜,衣冠楚楚,禮數週全,更是畢恭畢敬,讓出主位。聞靜思虛讓一番後,將蕭韞曦請到了上座,又請兩位婦人同桌進餐。席過一半,馮儉敬了薄酒,才開始問道:「貴客從何而來?是要去往哪裏啊?」

蕭韞曦不屑多言,都是聞靜思作答:「我二人從雲州而來,去往禹州訪友。」

馮儉笑著稱讚道:「雲州出京師,是塊好地方。」

聞靜思淡淡一笑道:「老人家,我與兄長一路行來,看遍民間萬象。新宕近江,老人家靠水吃水,這幾年衣食可無憂?」

馮儉以為二人是富家子弟,依父命出來行走體驗民俗,仰頭喝下一杯酒,咂嘴道:「這幾年還不錯。朝廷頒下的歸田令保了種田人的溫飽,種田的富足了,就來買魚蝦,我這打魚的賣的多,賺的也多。平常省一點,一年也能存個七八貫錢。前年存夠嫁妝,嫁了小女出去。今年形勢好,賺夠了彩禮,才讓我家小子把媳婦娶回來,差個孫子就什麼都齊啦。」

馮家大哥老實憨厚,咧嘴笑了出來,嬌妻紅了臉,低頭為婆婆夾菜。聞靜思見他一家和樂融融,心中也倍感溫暖。「城裏其他的漁家,也像老人家這樣麼?」

馮儉夾取塊牛肉嚼了,歪頭細細思索半刻才道:「現在城裏的漁人隻佔少數,大部分還是田裏人,以前可不是這個樣。田地都是幾個大東家的,種田的一年到頭都吃不飽,隻好出來打漁,江鮮多了就便宜,米麵要靠其他地方運過來,二十文才一石,人多的家裏吃不了幾天。近幾年是好了,聽城裏的舉人老爺說,前幾年寧王爺做了皇帝,提拔了極年輕的一個丞相,下的幾道政令,都是極有用的,原來種田的都回去種田了,城裏的米就能自給自足,前年降到了十文一石。我們以前打上來的魚蝦,都是賣到酒樓妓坊,種地的手裏有錢了,也來買著吃。這當官的,就該像這個樣,不能總想著自己。唉……我老人家多嘴,兩位多吃些啊。」

蕭韞曦執了酒杯朗聲長笑道:「這當官的,就該像這個樣!老人家,你真是說到我的心裏去。來,我敬你一杯!」說罷,在馮儉杯上輕輕一碰,仰頭飲盡。

聞靜思興致也高,多飲了幾杯,以至於飯後回客房書寫行記時,落筆還有些虛浮。蕭韞曦看著他臉頰上尚未退去的紅暈,從後攬上來,下巴擱在一側肩上,溫聲道:「今日聽著這些話,高興不高興?」

聞靜思筆墨不停,彎了唇角,答道:「怎會不高興?我心心唸唸想著的事成了真,哪裏還有比這個更讓人高興的?」

蕭韞曦淡淡的「哼」了一聲,一手鑽入聞靜思的內袍,朝乳尖摸了過去。聞靜思渾身一震,左手用力一撥,佯斥道:「別鬧!」

蕭韞曦笑裂了嘴,手掌在他腹間慢慢摩挲。「今日你高興了,該讓我也高興一番了吧。」

聞靜思清了清思緒,這半個多月宿在民居,總讓他放不開手腳,找了各種理由推辭,確實虧待了他,心中不由一軟,嘆道:「讓我把最後幾句寫完罷。」

蕭韞曦微微一笑,縮回手來。

翌日一早,木逢春進門侍奉兩人梳髮洗漱。聞靜思神色如常,蕭韞曦卻麵沉如水,嘴唇緊抿,似有不快,言詞之間又無透露出分毫來。木逢春為兩人束好了發,馮家大哥便端來熱水讓客人洗漱。「二位遠客,家中簡陋,照顧不周,昨夜睡得可安穩?」

聞靜思雙頰微紅,連忙應道:「主人家客氣了。」

馮家大哥憨厚地笑笑,又道:「家裏做好了早飯,兩位若不嫌棄,吃過了再走?」

聞靜思笑著應了下來。等他走後,兩人各自洗漱。臨出門前,聞靜思一瞥蕭韞曦層層疊疊的襟口,吩咐雁遲從隨身包袱裏取來一件厚衣,為他穿好,理齊了兩祛,淡淡叮嚀道:「春寒料峭,清晨最甚,小心著涼。」

蕭韞曦一把抓住他的腕子,觸手細膩溫熱,悉數化去他心頭暗壓的煩躁,隨即微微一笑,牽了聞靜思的手,沐浴著和煦的晨光,走出房門。木逢春將兩人的點滴看在眼裏,心中有了底。回頭整理被縟,一摸枕下,果然壓著一方巾帕,痕跡斑斑,皆是愛慾。又一掌按在床板上,聽到「吱嘎」兩聲,當下腦中一片雪亮,便想果真是因為這陳舊的床板,讓聞相諸多顧及,才使帝王不得盡興,慾求不滿。木逢春搖頭一笑,收了巾帕入懷,又掏出四兩銀子放在床頭,慢慢晃著走了出去。

用畢早飯,一行人與主人家告了辭,登上遊船,繼續沿著湘子江向北而行。

一葉輕舟過重山,春風盡綠江南岸。

船艙中不比宮中殿閣寬闊,聞靜思除了每日將所見所聞紀錄成行記,餘下的閑暇時間便與蕭韞曦或在甲板上佈了桌椅手談品茶,或並肩坐在一起觀賞日出日落,或取出市集上購回的玲瓏事物把玩,日子單一卻不單調。船行至平峰城,便不能再行下去了,江麵分出岔口,一條通向禹州腹地,另一條在平峰城北的四個縣伸展開來。蕭韞曦便棄了船,換過馬車繼續向北。

禹州建昌府,是燕國五州之中最北的州府。氣候寒涼,一年隻能種一季的稻穀,自供尚不能自足,若遇上幹旱,更是顆粒無收,幸而禹州盛產銅鐵,臨州便愛用糧食來交換。

蕭韞曦一行人由建昌南門入城,在酒樓裏用了午飯,便陪著聞靜思出來一邊散步消食,一邊沿街詢問各種物品價格,偶爾停下來和商販聊上幾句。午後來閑逛集市的人並不多,三三兩兩也是買了就走,連雜貨郎都無心叫賣,歪在一旁看幾個孩子拿著彈弓打對街樹上的果實。聞靜思正問著一位販賣皮毛的獵戶山裏人如何過冬,耳邊聽到一陣馬蹄聲越來越響,近身不過數丈,忽然一聲長嘶,停蹄直立,發起狂來,亂步搖頭就要把人從背上甩下去。雁遲與木逢春連忙護了兩人遠遠躲開,聞靜思回頭一瞥,那幾個玩彈弓的孩子尚不知危險,竟然站在原地觀看,他輕拍雁遲肩膀,吩咐道 :「阿遲,勒下馬,莫傷了孩童。」

雁遲一言不發,飛身撲上,一手牽住轡頭,製住馬頭,另一隻手輕輕拍撫著馬頸,口中不停地柔聲安撫。那驚馬在他的牽製下,慢慢安靜下來,終於停步不動。馬背上的人驚魂匍定,軟成一灘泥,順著馬背溜到地上坐了,大口喘氣。聞靜思走上前去,順了順鬃毛,又摸了摸馬臉,見一側馬鼻濕潤有水光,輕輕一沾,竟有幾絲血跡。蕭韞曦在旁邊看了,負手道:「看來是孩童的彈弓誤傷了馬鼻,才驚嚇了馬匹,當街發狂。」

聞靜思點頭稱是,見那幾個孩童被聞聲趕至的家人遠遠護了,欣慰道:「幸好不曾傷人。」

剛才與他相談的獵戶走上前來,取下腰間的葫蘆對著地上的人道:「方捕頭,哪裏來這般急?喝口酒壓壓驚。」

聞靜思見那人搖搖晃晃站起來,一身公差布衣,接過酒壺仰頭灌了一大口,喘著氣道:「哪能不急,劉老爺子把元大人扣下了,我要趕著去上報知府大人呢。」

眾人心裏都是訝異,那獵戶「呔」的一聲就罵出了口,脫口道:「這劉鐵季太不是個東西,往年讓他賣米救濟就像扒他的皮,幸虧有朝廷的歸田令鎮著。元大人好心好意為民,他卻三番五次地刁難,良心都叫狼吃了!」

聞靜思與蕭韞曦相視一看,向那捕頭道:「這位官人,你家大人被扣是怎麼回事?」

方捕頭見眼前幾個都是生麵孔,衣著打扮卻是不俗,那安撫了馬兒的年輕人更是好身手,微微一揖道:「方才多謝出手相救!諸位不是本地人吧,恕我有急事要辦,不能多敘。你們有什麼,可問這位張大哥。」說罷,重新上了馬,一甩馬鞭,朝城東奔去。

張獵戶將聞靜思一行人引到自己攤檔裏坐了,旁邊幾個販貨的漢子也湊過來,張獵戶一邊喝酒一邊道:「劉鐵季是禹州數得上位的大戶人家,他爺爺在禹州和殷州靠倒賣糧食銅鐵發家,傳到他這代,雖然朝廷有了歸田令,讓他每年收成少了一半,也動不了他的根基。往年建昌有幹旱,都是元縣令出麵親去他莊子裏說情,又許諾諸多條件,才換得劉鐵季以往常價格大量出售糧食。去年底,都奉渠建成,終於解了禹州一十二個縣常年幹旱之憂,元縣令比誰都要高興。」說到此處,張獵戶停下口,抹了抹嘴邊的酒漬。

那幾個貨郎紛紛開口附和。聞靜思並不催促,安然聽他娓娓敘來。「上個月底,劉鐵季要將女兒嫁給殷州一戶大人家,本城的一個秀才拚死攔下花轎,跪說與小姐一見鍾情,兩情相悅,求劉鐵季等他取得功名後來娶小姐。殷州迎親的家人聽到這種事,以為兩人有甚瓜葛,當即悔婚,劉鐵季眼見聯姻泡了湯,一怒之下將那秀才打斷了腿。可憐那年輕人,苦熬半個月,前日死在家裏。劉小姐知道這事後,傷心過度,撞牆跟了秀才去。城裏生出命案,元大人要依法判處。今日本是開庭審理,或許是公堂上起爭執,可恨劉鐵季仗勢欺人,竟扣下元大人,也不知這事報到知府處,怎麼處置。」

旁邊的一人道:「我看知府也未必是個好人,不然元大人那麼多年縣令做下來,政績又好,又受人愛戴,為何一直升不上去?」

另一人道:「我聽旁邊縣城的人在傳,劉鐵季在京城裏有人撐腰,連知府都不敢動他。元大人這一次撞上去,恐怕也要折在這裏。」

聞靜思聽張獵戶一番訴說,將來龍去脈一一講清,又聽這幾人說些旁枝末節,低下頭沉默不語。蕭韞曦嗤笑一聲,拉起聞靜思道:「走罷,今日不住民居,尋個客棧落腳。」

張獵戶以為他一行不願沾染這些事,起身欲送。聞靜思回過神來,與幾人客套一番,隨蕭韞曦走出攤檔。他一路低頭深思,也未發現手被牽著,雁遲與木逢春相視一笑,毫無提醒的意思。

城中的百安居客棧是個老字號,一行人在門前安頓了車馬,由店伴領著剛要進入,恰見方捕頭拉著一個人從裏頭走出來。兩邊一打照麵,聞靜思奇道:「方捕頭不是去知府處了麼?」

方捕頭苦笑一聲,抱拳道:「我方才到知府大人府上,裏麵的人說知府大人今早就出去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左等右等不是辦法,隻好來找元大人的朋友幫幫忙。多一個人多一條計,總不能讓元大人就這麼被困在衙門裏。」

聞靜思這才去看他拉著的人。隻見那人衣冠華貴,容顏俊美,一雙彎彎眉眼透出些風流的意味,盯著聞靜思瞧了片刻,又把目光在蕭韞曦身上溜了溜,抿唇一笑,開口向方捕頭道:「小方,你哪裏認識的貴人,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

方捕頭雙眉一擰,朝聞靜思告了聲罪,將那人扯得更緊,一邊急急拖了就往外衝,一邊無奈地道:「溫大公子,您先把大人的事辦了再管這些閑事吧。」

那男子也不以為意,順著他走了出去,口中仍打趣道:「知府都避而不見,我能有什麼辦法。明清那呆子就該讓他吃些苦頭,劉鐵季那老東西從來都是欺軟怕硬。」

聞靜思看兩人上了馬漸漸遠去,才收回目光。蕭韞曦要下客棧後的一座小院落,掌櫃見他一行人出手闊綽,衣飾不凡,顯然一副大主顧的樣子,樂得心花怒放,親自取了鑰匙將人送進房門。

雁遲安排明暗侍衛輪班調崗,木逢春收拾衣物箱籠。一切安頓妥當之後,兩人淨了手臉,喝過熱茶,蕭韞曦見聞靜思仍有些心不在焉,靠過去輕聲道:「你不放心,就去看一看。」

聞靜思思索片刻道:「聽百姓所言,這元大人是個一心為民的清官,頗受愛戴。若這樣的官員被一刁民藉故囚禁,上司不管不問,不但有辱朝廷尊嚴,使天下清官心寒,更會助長一些人的氣焰。無論如何,我都該去看個究竟。」

蕭韞曦搖搖頭,無奈地笑道:「你就是個閑不住的。也罷,我陪你走一趟。」

聞靜思微微一笑,向店伴問明了縣衙位置,與蕭韞曦雁遲一同出了客棧。

燕朝一貫是一城不設二衙,唯獨禹州建昌是縣衙府衙共處一城,縣令知府共治一州。建昌縣衙設立在城北,府衙座落在城南,南北呼應,相輔相承,倒也把禹州治理的井井有條。

聞靜思從遊子街盡頭上了燕子橋,剛轉入聖賢街,蕭韞曦一眼就看見街中立著的一座祠堂,低低笑了幾聲,一手扯著聞靜思就拐了進去。雁遲不明所以,也跟著進入祠堂。祠堂不過小小的二進院落,左側一間存著書卷,右側一間林林種種堆放著各種物事,正中的主堂立著一尊一人高的金身塑像,眉目清婉,端莊秀麗,身上衣袍竟是文人士子的廣袖長襟。像前設有香案供桌,幹淨整潔,似乎有人常常清掃。

聞靜思無端被他帶來這裏,雙眉微皺,開口問道:「韞曦,這是何意?」

蕭韞曦笑道:「遠道而來,自然是要拜見一下這裏的護城大仙。」

他三人進到祠堂內,驚動了內堂的守門人,出來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兒,笑著對蕭韞曦道:「後生仔就愛胡說八道,什麼護城大仙,你們進的是相王祠,城隍廟在城南呢。」

聞靜思一呆,看看那男衣女貌的塑像,嘴唇開開合合,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雁遲英眉一挑,看了一眼聞靜思,又轉頭去看一臉正色的蕭韞曦,再也憋不住笑意,扭頭低聲笑了出來。 他這一笑,老頭兒不高興了,板起了臉孔肅聲道:「為何發笑?」

雁遲略略斂去笑容,指著塑像道:「本朝相王隻有一個,這兒恭奉的是哪朝的啊?」

老頭兒道:「既然開門受拜,又寫著相王祠,恭奉的自然是本朝的鳳孝王。」

雁遲笑道:「鳳孝王男兒身,為何弄來一副女子塑像,身穿士子衣袍,這不男不女之態,如何笑不得?」

老頭兒嘆道:「年輕人未見過大世麵,倒是不怪你。這祠堂建好後,城裏的士子長老們曾為恭奉泥像或畫像起過爭執,後來禹州知府上京述職回來道,相王身為男子,卻貌若好女,引得皇上……哦……十分重用。畫像不能表述禹州百姓對他廣賜恩惠的感激之意,因而請來能工巧匠塑了金身像。你們年輕人沒見過相王,實在不必大驚小怪。」

雁遲聽那老頭兒解釋的頭頭是道,憋笑憋得辛苦萬分。又偷眼去瞧聞靜思,那一張俊美的容顏雖說比男子要柔和精緻,卻與女子的柔媚相去甚遠,此時正微紅了臉,抿著雙唇,一副忍隱之態,心下不禁一樂,也不敢太過肆意調侃,朝老頭兒拱了拱手,道了聲:「賜教。」便不再說話了。

蕭韞曦瞥了雁遲一眼,向老頭兒笑道:「這禹州為何要立相王祠?」

老頭兒嗤笑道:「相王心繫天下百姓,解禹州幹旱,還農民桑田,豁賤籍為良,教學子思危。禹州雖然貧寒,百姓卻知道感恩。」

蕭韞曦又道:「不錯,大燕有這一位,也是幸事。」

老頭兒莞爾一笑,不再理會,走進內室去了。聞靜思心知蕭韞曦的本意是讓自己知曉百姓的感念,卻看到這樣一座塑像,當真令他羞窘難言,片刻都不想多待,拉過蕭韞曦的手就跨出祠堂外。兩人見他這般摸樣,也不好再去調笑。

過了聖賢街,就是縣衙。此時那溫大公子似乎已經平息了風波,趕來觀看的人群早就散得七七八八。三人進入縣衙大堂,案前正中靠坐著位年輕官員,去了官帽仰高了頭讓身旁的郎中敷貼膏藥,臉頰前襟上都是斑斑血跡。溫大公子負手立在一旁,盯著郎中手上活計,臉色陰晴不定。方捕頭正吩咐衙役清掃地上雜亂物什,看見他們入了縣衙,笑著迎了上來。「你們幾位怎麼來了?」

聞靜思道:「心中放不下,過來看看。」

方捕頭道:「溫公子雷厲風行,已將劉鐵季收押歸案了。」語氣中露出幾分自豪,幾分欽佩。

聞靜思這才安下心來道:「這就好。」又道:「元大人怎麼傷了?」

方捕頭嘆道:「劉鐵季帶來的家僕抗捕,與衙役衝撞起來,家僕人數眾多,衙役扛不住,元大人躲避不及,被棍子敲破了頭皮。所幸傷得不重,已止了血。」

聞靜思點頭道:「不重便好。」剛想要告辭,那溫公子笑著走下堂來拱手道:「在下溫庭馥,是明清的朋友,多謝幾位出手相助方捕頭。今日我做東,一來誠謝三位,二來給明清壓驚,望切勿推辭。」

聞靜思見他言笑晏晏,眼眸中深意沉沉,頓覺此人不似平常人,又聽他自報姓溫,禮數週全,倒不好叫人推卻。兩難之中他看向蕭韞曦,蕭韞曦笑笑,湊過去耳旁輕聲道:「人未必是好人,宴未必是鴻門宴。」

聞靜思淡淡斂了眉,向溫庭馥回禮道:「如此,多謝溫公子了。」

溫庭馥笑笑,走回元明清身側,接過衙役遞來的濕布巾,將他臉上頸項的血跡擦拭幹淨,聽他連聲呼痛,邊放輕了手勁邊嘲諷道:「知道痛,還算沒笨死。一城父母官被個刁民打破頭,當真是好名聲。」

元明清閉了閉眼,語露懇求道:「有外人在,你給我留兩分顏麵罷。」

溫庭馥冷笑一聲,不再說話。聞靜思看他二人舉止親暱,正尷尬不已,元明清起身繞過了桌案,來到堂下,朝聞靜思道:「幾位幫忙勒馬一事,我聽小方說了,身為一城長官,也要替百姓謝幾位的。」